傍晚時分,有一位不速之客前來造訪薛仁貴在雲州的臨時官第。
來人是一年輕男子,卻穿着一身大紅镌綠的喜服,頭上還插着一朵花兒――如民間喜媒婆兒的打扮。
正是薛紹!
看到統帥千軍叱咤疆場的薛少帥做這樣一副滑稽扮相,将士們無不萬分驚奇忍俊不禁,但又不敢放聲笑出,因此個個憋到内傷。
“笑啊,笑吧,憋住作甚?
”薛紹雙手剪背神情自若的笑道,“本帥今日,就是個媒婆兒!
”
“哈哈哈!
”衆将士全都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進到内宅,薛紹見到了薛仁貴的部曲守在卧室門外,上前問道:“老帥何在?
”
部曲看到薛紹這副裝扮也暗笑了一陣,答道:“回少帥,老帥馳騁厮殺了好一陣回來,甚是累了,已然睡下。
”
“那好,我就在這裡等老帥醒來。
”薛紹難得心情如此放松,征戰之苦都沒什麼太大的感覺了。
但薛仁貴畢竟已是七十高齡,他需要休息是肯定的。
部曲給薛紹取來幾份點心并溫了些酒,薛紹就在庭院裡坐下,獨自酌一杯靜靜的等候。
轉眼入夜,弦月如鈎。
薛紹的一壺酒也快喝完了。
部曲上前來勸請,寒夜露,少帥不如明日再來。
“也好。
”薛紹不想打擾了薛仁貴休息,正準備走,房内傳來薛仁貴的聲音。
“可是薛少帥來了?
”
部曲連忙入内答話,薛仁貴請薛紹入内奉茶。
薛紹走進房内,看到薛仁貴正坐在一張鋪了棉褥的寬大帥椅上,雙眼微閉合衣坐着,顯然是剛剛醒來。
“深夜打擾老将軍休息,薛紹之罪。
”薛紹上前拱手一拜,道,“老将軍沒有上床安睡嗎?
”
“老了,睡不安穩。
但逢征戰,更是如此。
”薛仁貴微然一笑擡了擡手,左右侍從将他大椅上的被褥取走,再在他身上披上一領披風,這就算是起床了。
油燈之下,薛紹鬥然發現薛仁貴的氣色不是太好,人也蒼老了許多。
看來一場皿戰,消耗了他太多的精氣神。
老人家,一時半會兒恢複不過來。
薛紹有些不忍,便道:“我還是先回去吧,明再來面見老将軍。
”
“但坐無妨。
”薛仁貴不由分的道,“來人,上茶!
”
薛紹看他神色,仿佛也是有話對自己,于是不再矯情要走,安心坐了下來。
軍士煮來兩碗苦茶炒了一碟黃豆,二人就着一盞油燈對坐。
薛仁貴眉宇微沉,仿佛心事重重。
“大戰得勝,老将軍為何滿副愁容?
”薛紹問道。
“仗雖然是打勝了,但老夫看到了比戰争本身,還要更加可怕的東西。
”薛仁貴道。
“是什麼?
”
薛仁貴白眉緊皺,嚴肅的沉聲道:“大唐在混亂之中日益衰落,而突厥人建立的草原汗國,在趁勢日益崛起。
”
薛紹點了點頭,“沒錯,這已經是事實。
”
“可是我們的君王和朝廷,未必會認清其中的道理。
”薛仁貴的表情越發嚴肅,他道:“至從太宗皇帝陛下讨平突厥,屹今已有五十年。
在這五十年裡,大唐已經習慣把草原部族當作我們的屬臣。
每逢征戰,朝廷必然征發突厥騎士參戰,視其為牲畜奴隸不予善待。
與此同時,朝廷又準許各個草原部族由自己的酋長自治,對其缺乏管束與教化。
五十年,我們的朝廷沒有看到這許多的弊端。
乃至于到了今日草原接連反叛,最終突厥自立汗國完全脫離了大唐的統治。
雲州一戰我軍雖然得勝,但老夫察覺到突厥之崛起,已經不可阻擋。
他們的軍隊有規模有戰力,他們的統帥和将軍有了對汗國的忠誠和熱愛,他們每一名普通的衛士都不會輕易投降。
因為在他們的眼裡,大唐已經不是他們的國度,突厥汗國才是!
”
“沒錯。
民衆和将士對國家有了歸屬和感情,這個國家也就有了興旺的基礎。
今日之突厥已是往日之突厥,他們已經是一個**的汗國,我們不得不認清這一事實!
”薛紹不得不認可這一點,因為自己的麾下就有一部分突厥降卒。
就目前而言,他們是被強制從軍。
一但有機會,他們還是想要回歸于突厥本國。
“可是我們的朝廷仍在盲目的樂觀,他們仍把突厥的進犯視為臣屬部落的反叛,以為一棍子即可打死。
可事實證明,突厥人險些吞下大半個河北!
”薛仁貴道,“若非朝廷不予重視放任自由,突厥汗國不會發展得這麼快。
前兩次裴公主持的北伐,就有機會将他們完全撲滅。
可是我們的朝廷沒有做到,上次處斬伏念,更是錯上加錯!
”
“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懷。
”薛紹惱火的悶哼一聲,“伏念是我捉的,我也贊同裴公的主張不殺伏念,這樣至少可以暫時安撫草原部衆,爾後再徐圖治本之良策。
可是裴炎出于對裴公的嫉妒,害怕他依仗軍功而入朝拜相威脅到他的地位,因而力主誅殺伏念以儆效尤。
當時我在長安聽聞此訊,曾積極活動想要阻止。
結果失敗了,還差點把中書令薛元超都給害死……時至今日骨笃祿建立起突厥汗國已成大患,裴炎要負很大的責任!
”
“隻歎我等一介武夫,改變不了朝廷的軍國大策。
可惜我河北數萬萬軍民,因為裴炎的一己之私,而慘遭罹難……”着這些,薛仁貴閉上了眼睛往慢慢的躺了下去,滿副的疲憊與無奈。
薛紹眼見此景,忙道:“老将軍,這些軍國大事非是一己之力能為,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
今日我來找你,是有一件喜事要通報。
”
“喜事?
”薛仁貴睜開眼睛上下一打量薛紹,頓時笑了,“老夫倒是眼拙,沒注意到少帥今日之扮相。
”
薛紹笑道:“實話實,我是來媒的!
”
“媒從何來?
”
薛紹哈哈大笑,就把薛楚玉和姚女之事,對薛仁貴了。
薛仁貴顯然覺得有些驚訝,聽完之後卻是陷入了沉默。
臉上,也并未浮現出薛紹預料之中的喜色。
“老将軍,你意下如何呢?
”薛紹聲問道。
“成親也好卸甲也罷,都随他自己意願。
老夫早已盟誓,再也不管他的事情。
”薛仁貴擺了擺手,“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
“……”薛紹愕然的愣了好一陣,道:“老将軍,常言道父子無隔夜之仇。
你這是何苦呢?
楚玉經曆了這一場生死,已有所參悟。
現在他願意娶妻生子卸甲歸田去過平常人的生活,你老人家難道不替他高興嗎?
”
薛仁貴的臉上泛起一絲慘淡的微笑,輕輕的搖了搖頭頭,“老夫過了,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
“他瀕死之際,老将軍的急切與痛惜卻是發自肺腑。
”薛紹直言不諱的道,“老将軍,又何須掩飾?
”
“縱然是一名素不相識的袍澤,老夫也會如此對待。
”薛仁貴淡淡的道,“更何況,他是替老夫把守朔州而身受重傷。
”
“……”薛紹無語了,老爺子怎麼就這麼倔呢?
“老将軍,請恕在下多事――我想問一問,你與楚玉之間究竟是有什麼樣的過結和誤會呢?
”薛紹問道。
薛仁貴眉頭微皺面露一絲苦笑,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不也罷,過去太久了!
”
“何妨?
”薛紹耐心的道,“或許我能替你們解開心結呢?
……老将軍是帶兵的人,應該明白上陣不離父子兵的道理。
再怎麼,他也是你的親生兒子啊!
”
薛仁貴仿佛是有些動心想要,但沉吟了片刻,仍是沒有開口。
薛紹心裡直嘀咕……逼我出絕招?
有那麼一門手藝,可是很久沒用過了!
――老爺子,别怨我!
思及此處,薛紹拿了一把黃豆在手心裡,恍若無事的一粒一粒的,慢慢的将它們擺到桌子上。
擺放的速度很均勻,黃豆之間的間距也是一樣。
薛仁貴最初沒有在意,但不知不覺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薛紹與他聊些無關痛癢的閑話,但是手中沒有片刻停止,而且有意用動作、眼神與精神力用作心理暗示,将薛仁貴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黃豆之上。
片刻過後,滿桌子的黃豆。
薛仁貴的嘴裡仍然在和薛紹聊着,但眼皮不由自主的耷拉了下來,意識逐漸進入到了一個完全放松的空靈階段,終于雙眼閉合了起來。
薛紹上前将薛仁貴扶得躺下,讓門外的士卒退出十步開外不得傳喚不許入内。
“老将軍,你能聽到我話嗎?
”
“能……”薛仁貴閉着眼睛,回答。
薛紹心中一喜――催眠成功!
“現在,你回到了你朝思暮想的地方,見到了你日夜思念的人。
”薛紹輕聲的引導。
“你看到了什麼?
”
“龍門老家……她!
”
薛紹心中暗自一喜,“她是誰?
”
“野那姬……我續弦的妻子,楚玉的母親!
”薛仁貴的臉上浮現出了自然的微笑,“她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她穿着新婚時的大紅喜服,在給我跳舞……胡旋柘枝舞!
世上沒人能夠比她跳得更加好看!
”
野那姬?
薛紹心中微微一驚,原來楚玉的母親是一個胡人!
……有傳言,薛仁貴在山一役後納娶了一房妾,因此還被朝廷追責。
難道就是她麼?
薛紹仿佛記得月奴曾經過,“野那”本是出自粟特語,西域的多族胡人接相傳用,意思是“喜歡的人”。
用來稱呼男人意思相當于帥哥情郎,用來稱呼女人則是美麗的情人之意。
“不……不要這樣!
”突然,薛仁貴驚叫了起來。
“你看到了什麼?
”薛紹連忙問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