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重新斟酌之後,親手給武則天寫了一份上表,叙述三事。
第一,大周與突厥之間很有可能會有戰事發起,薛紹請求朝廷撥送兵馬将領前來助戰。
薛紹沒有點名說要哪些将軍哪些兵馬,但現在的秋收時分,朝廷能夠派出遠征的也就隻有左衛、右衛和羽林軍這三支常駐京城的大軍。
羽林軍是肯定不會輕易離京的,左衛和右衛這兩支野戰王師現在是武則天的命根子,尤其是在如今朝堂動蕩的節骨眼上,她一定不會将其外派。
所以這一請求薛紹提了等于是沒有提,他也就沒指望朝廷那邊會派來多少王師助戰。
第二,薛紹以“檢校單于大都護府長史”的名義,請求提點北方三座受※√wán※√※√ロ巴,.︽♂.$降城的兵馬節制權。
這一請求有點“畫蛇添足”之嫌,因為薛紹出發時已經是河隴道諸州縣軍鎮黜置大使,本身又兼任了夏官尚書與檢校單于大都護府長史,所有與北方軍事相關的事情他都能管得着。
但是薛紹此行出發是“秘密行動”隻有武則天本人知道内情,現在通過上表正式提出請求,實則是為了公開内幕讓朝廷上下都予知曉。
從而秘密行動也就會變成軍國大事。
第三,薛紹請求大周王朝以宗主國的名義,制裁突厥汗國的可汗阿史那默棘連與莫賀達幹(也就是謀主暾欲谷),理由是他們在戰争當中肆無忌憚的屠殺草原民衆,其中包括一萬多名漢人。
這第三條,才是關鍵之所在。
薛紹直接将矛頭對準了突厥汗國的最高層。
他沒有在上表當中闡述詳情和理由,從而也就繞開了王昱這一個敏感人物。
“制裁”這兩個字的意義也很活泛,具體該要怎麼做那就由得武則天和宰相們去商榷了。
毫無疑問,軍事行動會是最後的選擇,但也是必不可少的提前預備。
就像以往每次合作那樣,薛紹自己讓出了絕大多數的主動權,給武則天留下了很大的發揮餘地。
此刻他心裡想的是,如果武則天還能與我保持默契的話,她先會通過外交途徑表達大周宗主國的強硬态度,勒令突厥汗國的可汗與謀主對屠殺事件負責,就算不廢了他們,也至少要強令他們本人親自來到神都洛陽,接受大周女皇的訓斥與教育。
默棘連和暾欲谷肯定不會來,于是就會有接下來更為嚴厲的警告,乃至最後采取軍事行動。
與此同時,女皇還會明确授意在北方進行緊鑼密鼓的軍事準備,以圖一鼓作氣收複草原,徹底解決突厥問題。
這些“預料”并非來自薛紹一廂情願的空想,而是出發之前他和武則天早已達成的共識。
但是上表發出之時薛紹的心裡卻有了一些彷徨,他總感覺這一次的“默契”不會像以前那麼靠譜。
他還發覺,這一次武則天之所以那麼爽快的答應讓自己出手處理突厥問題,實則是想趁自己離京之時削弱“薛氏力量”,為将來的皇權交接做準備。
面首張家兄弟像瘋狗一樣的突然發難,就是武則天這一心迹的具體表現形式。
所以,随上表一同飛往朝廷的,還有薛紹的試探。
數日之後,上表抵達了京城,遞到了武則天的手上。
上表的内容,絲毫也不出乎武則天的意料之外。
她以例行公事的态度,将薛紹上表的内容在朝堂之上予以公布。
當場引起了軒然大波。
對許多大臣而言,“戰争”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遠遙遠,也太過不應該。
眼下大周王朝四海呈平好好的,為何要主動滋事挑起争端呢?
所以,主張以外交途徑解決争端的大臣,占了絕大多數,其中包括岑長倩這樣的老宰相。
于是武則天順水推舟的做下了決斷,派譴司賓大臣田歸道出使突厥,先去實地調查一下屠殺事件的真相,順便給予“強烈譴責”。
至于這一事件最終該要如何處理,就等田歸道回國叙職之後,再作議論。
然後,武則天也就這樣對薛紹給出了批複。
簡而言之一個字,等。
至于薛紹提出的另外兩個請求,派兵增援和給予三座受降城的兵馬節制權,武則天都選擇性的無視了。
這一上表一批複,時間就過去了将近一個月。
拿到批複時,盡管不在意料之外,但薛紹還是心裡涼了半截。
這是他預料之中所能得到的最壞的答複,連三座受降城的兵馬節制權,武則天也沒有給。
從道理上講,武則天的做法是無可挑剔的。
但是她,違備了二人之間先前的默契。
眼下薛紹所能做的,就是等,等田歸道出使突厥回國之後再作計較。
但是,這使得薛紹的心中已經滿滿都是歎息:政局當中果然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
十多年了,我與武則天的聯盟因利益始終保持完好;現在,也将因為利益之争而破裂嗎?
這讓薛紹的心情變得很壞。
他把事情對玄雲子說了一說,不求什麼點撥和指教,隻是憋在心裡難受,說出來了舒服一些。
玄雲子耐心聽完之後,說道:“從神都洛陽到突厥的牙帳于都今山,迢迢萬裡。
田歸道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官,但他一路不耽擱的走個來回,至少也得半年。
”
“女皇對我,使了一個‘拖’字訣。
”薛紹說道,“明知田歸道此一行曠日持久,她既不讓我着手準備軍事也沒有召我回京。
她隻是讓我一直飄在豐州邊關,手中卻無兵權。
換句話說,我被擱置了。
”
玄雲子沉吟了片刻,“這很危險。
”
“我知道。
”薛紹雙眉一皺,“我被出賣了。
被女皇本人。
”
玄雲子輕輕歎息了一聲,“你果然還是逃不掉功高震主這四個字。
尤其是,你面對的還是一個不懂軍事的女皇。
”
“我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
隻是沒有想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薛紹說道,“此前我與女皇商議解決突厥問題的時候,她的态度是十分誠懇的。
是我太天真,居然會忽略女人的善變和帝王的心術。
”
玄雲子笑了一笑,“我也是女人。
”
薛紹也笑了一笑,說道:“女皇揣着明白裝糊塗,讓我身不由己十分被動。
但她好像忘了一點,最重要的一點。
”
“什麼?
”
“在這片河隴大地上,薛紹這兩個字,就是兵符。
”薛紹說道,“除非她當着天下人的面宣布革我的職廢我的官,否則就沒人能夠阻止我登高一呼,擁兵十萬衆。
”
“銀川軍屯有錢有糧有軍備,河隴牧馬監有戰馬,你有威望。
女皇不會忽視這些的,她一定不會讓最壞的局面出現。
”玄雲子說道,“除了你們二人,沒人知道你們之前達成了什麼樣的共識。
現在她做的這一些,從王法和道義上講,都站得住腳。
因此你也就沒有足夠的理由來違備她的旨意行事,否則就你就将成為謀反的逆臣。
”
“這便是她的厲害之處。
”薛紹悶哼了一聲,說道,“整人,也整得這麼不露痕迹名正言順。
”
“所以,千萬别和女人鬥心眼。
”玄雲子笑道,“那會讓你郁悶至死。
”
“這話不假。
”薛紹苦笑,“我和她鬥了十幾年,幾乎就沒羸過。
每次都被氣到半死,然後我就發飙。
然後,她就不氣我了。
”
“這次怕是沒那麼簡單了。
”玄雲子說道,“因為你們兩人的身份和地位,都和以往不同了。
”
“是的。
”薛紹點點頭,說道,“我從來都不希望和她鬧到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但如果一切到了無可避免,我也不會有任何的退縮。
”
“我就喜歡你這一點。
”玄雲子欣然一笑,說道,“識大體能隐忍,敢做為有擔當。
到了關鍵的時候,又不乏沖冠一怒的勇氣與舍我其誰的霸氣!
”
“沖冠一怒,舍我其誰?
”薛紹淡淡一笑,輕聲道,“這樣做的代價是失去很多,永遠無法彌補的美好。
”
“所以,那是最後的,沒有選擇的選擇。
”
“對。
”
一夜北風起,帶來了陰山之北的第一絲涼意。
冬季,近在眼前了。
回鹘降民的安置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薛紹以巡視邊民安置為由,帶着薛楚玉率領的跳蕩軍和獨解支率領的回鹘騎兵,一同從豐州來到了靈州。
靈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唐休璟,率領大都督府治下的官将們出郭迎接。
今時今日,薛紹在河隴一帶的名聲和地位,已是無人可比。
在無人發起的情況之下,衆多的百姓跟随着唐休璟等人一同走出了城郭,前來迎接薛紹。
隊伍因此變得十分龐大,聲勢更是相當驚人。
在所有的出迎群衆當中,最興奮的當屬“獨臂神将”牛奔。
“獨臂神将”這四個字,是被打慘了的吐蕃人送給牛奔的新诨号,他十分享受。
此刻,獨臂神将騎着一匹異常雄峻的大黑馬,煩躁不安的在隊伍的最前面走來走去。
遠方的地平線上才剛剛現出一點旌旗的影子時,牛奔一拍馬就猛沖了上前,才不管什麼上下有序這些官場禮數。
唐休璟等人看在眼裡也隻是笑了笑。
牛奔“隻認情義不識王法”的這個臭德性,他們早就習慣了。
薛紹騎着馬一路走來,原本已經有些疲憊。
但一眼瞧見迎面跑來的那個黑馬黑大漢,他由衷一笑心情大好,所有的疲勞瞬間一掃而空。
果然,功名利祿皆是空。
世間唯有情義二字,才真實,并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