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昭昭那天晚上等到天亮也不見顔清沅回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正狐疑要問,秦皇後突然差了洛氏過來,說是顔清沅說可以搬回宮了,讓她陪着皇後進宮瞧瞧。
甯昭昭一聽有些奇怪,因為顔清沅之前沒跟她說起這件事。
“是王爺吩咐的……說是本該親自陪着娘娘去,可不曾想突然忙了起來,便讓王妃陪着,也是一樣……”洛氏小心翼翼地道。
歸根結底,她還是怕顔清沅的。
畢竟她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樣,顔清沅真實的一面,她或多或少見識過。
甯昭昭想到顔清沅前幾天都纏着她,确實積了不少政務,不知道為什麼臉有些紅。
便也不動那個去找他的心思了。
現在想來前些日子也是因為思念小瑜,所以有些口不擇言。
現在小瑜都要上京了,她還有什麼心結?
“讓母後等一等,我這就陪她進宮。
”
洛氏面上有些欣喜之色,又道:“母後還說,這趟不少貴婦内眷都是在的。
”
甯昭昭愣了愣。
繁華的齊京雖然被毀了大半,可總有人劫後餘生。
能等得到顔清沅率軍如入京,那些人自然也就守得雲開見月明。
如今京城命婦,以攝政王妃和秦皇後為首。
顔清沅倒是費了些心思,想以一種公開的,隆重的方式,為秦氏恢複尊榮。
雖然知道他扶持秦氏,必然是因為他的政治主張。
但那點柔軟還是讓甯昭昭心動。
其實,外人總以為顔清沅謙遜仁和,那自然不是真的。
可他親近的人認為他冷皿無情,那自然,也不是真的。
甯昭昭笑了起來,道:“好。
”
半個時辰以後,她整理衣裝,出現在秦皇後身邊。
秦皇後也罕見的一身宮妝。
她容顔極盛,即使經過這段颠沛流離的歲月,人顯得清瘦削減了些,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
原本保養得宜的眼角,如今出現了細細的紋路,使她的華美更顯出一種沉澱的韻味。
這身打扮很适合她,她似乎天生就該是個尊貴華麗的女子。
她看着甯昭昭笑了笑,低聲道:“到底是做母親的人了,原見你素面朝天,像個孩子似的,如今倒也添了幾分穩重。
”
甯昭昭挽住她的胳膊上了鳳駕,道:“和母後正相襯呢。
”
秦皇後笑了笑,低聲道:“我實是沒想到攝政王能有這份心。
”
在她看來,甯昭昭對她們是有幾分感情的,顔清沅則不然。
大約顔清沅這麼做,是愛屋及烏吧。
甯昭昭道:“瞧您說的,當初不是依傍秦氏,他如何在京城立足。
”
的确,秦氏曾經是幫助顔清沅在皇族站穩腳最重要的籌碼。
可秦皇後比任何人都明白,秦氏不過是這個城府極深的年輕人的一塊踏腳石。
如今秦氏一脈,除了國公,倒是死了個七七八八。
隻還剩下幾個稚兒,和年歲尚小的姑娘,因為宋氏來不及殺光,所以倒留了下來。
對顔清沅來說,還有什麼用處呢?
剩下的無非就是秦國公投誠以後的那點功勞,和甯昭昭對她們的情分可以說事了。
甯昭昭沒有留意到秦皇後的心思。
顔清沅向來隻允許她在他的陪同下出門,這次讓她帶着秦皇後進宮,她有些吃驚又有些興奮。
皇城被毀了大半,但經過一段時間的修葺打掃,北面宮殿群,已經大部分棄之不用,相反原來不受器重的南面宮殿群,此時被重新打掃休整過,也分出了主次。
未及近,便已見一片錦衣華服的女子在那等着,其隆重的妝容,依稀還可見當年齊京的繁華。
“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給攝政王妃請安。
”
見鳳駕終于到了,衆人連忙低頭請安。
甯昭昭下了轎,親自扶了秦皇後。
這樣一來,那群想上去扶她的人,又都頓了頓。
秦皇後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姚芷荷,連忙道:“芷荷,快過來。
”
甯昭昭回頭望去,果見姚芷荷一副婦人的打扮,站在衆诰命之中。
許久不見,她似乎又清瘦了許多。
曾經京城裡赫赫有名的芷荷郡主,她的才情和手段都讓人動容,甚至養到十八九歲,她母親還舍不得将她嫁出去。
經過這一場動亂,怎麼就梳了個婦人髻。
姚芷荷上前給皇後請了安,似是看出甯昭昭的疑慮,苦笑道:“宋氏把我下嫁給将領李勇。
”
“李勇?
”
“死了。
”姚芷荷輕描淡寫地道。
李勇是宋氏一脈的愛将,顔清沅不會留他的命。
姚芷荷留了一條命,因為她是宗室郡主,也因為她當初出嫁并不是自願。
“你怎麼……”秦皇後愣了半天,才道,“你母親為你千挑萬選,怎麼能容許把你嫁給那樣一個武夫?
”
姚芷荷苦笑道:“娘娘啊,那時候,我若是不嫁,大長公主阖府上下都得死。
我有什麼怨的呢,還得慶幸,我自己有點名聲,有點價值,能保住家人,不至于讓大長公主府也像蝼蟻那般,被她弄死……”
生死之前,榮耀和驕傲又算得了什麼呢?
秦皇後自己還不是被人驅逐出京,蝸居那個小别院近一年?
這時候,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婦人湊上來,一臉讨好地道:“郡主莫失落。
如今咱們攝政王回了京,連着皇上和娘娘也回來了,您也算是熬出頭了。
”
姚芷荷神色有些複雜地看着她。
那些當初鄙夷,如今謙卑讨好的臉,瞧着真讓人生厭。
她别開臉,握住了甯昭昭的手,低聲道:“昭昭。
”
很大膽,喚了甯昭昭的閨名。
頓時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着看甯昭昭的反應。
畢竟姚芷荷現在是叛将遺孀,而甯昭昭總有一天會母儀天下。
她這般……
甯昭昭知道她有事求自己。
說來很可笑,姚芷荷可能是她唯一的朋友。
無論當初是因為顔清沅,她故意利用靠近,還是别的什麼,但這個女孩兒,是棒槌少女時期唯一的閨中密友。
姚芷荷對她,不管本來接近的目的是什麼,可總也有那麼幾分真心。
曾經她是京城炙手可熱的貴女,不知道多少千金都排着隊想跟她沾上關系。
她獨和這個小棒槌出雙入對。
她母親的所謂大局已經煙消雲散,如今剩下的,是曆經苦難的姚芷荷。
站在她面前,當着所有人的面叫她一聲昭昭。
甯昭昭看了她半晌,紅唇輕啟,道:“芷荷。
”
這一聲回答代表了太多的意義。
叛賊遺孀,是多麼敏感的存在?
哪怕因為她皇族的身份能苟活,可她下半輩子,也隻能活在陰影中了。
甯昭昭這一聲“芷荷”,是救了她也是赦了她。
因為這位未來的皇後在向所有人宣告,她待姚芷荷,還同從前一樣。
一時之間所有人心中都五味雜陳,心道難道攝政王給她這樣的權力,叛賊遺孀,她想赦便能赦麼?
甯昭昭不管旁人,看着那些人眼中的揣測和輕慢,她是有些生氣的。
這個驕傲又溫和的女子,哪裡能容得她們用這樣的眼神看着?
她拉着姚芷荷的手,道:“你跟在我身邊。
”
說着,還像做姑娘的時候那般,牽着她的手,兩人親密地走在一處。
姚芷荷心中有些酸楚。
心道這小姑娘還和從前一樣,你對她一分好,她都是記得的,來日必定報你十分。
秦皇後也是心疼芷荷,隐隐又激賞棒槌的皿性。
她輕咳了一聲,身邊那些命婦連忙圍了上去,開始奉承秦皇後,或是訴說着動亂時的苦處。
一行人開始走進皇城。
甯昭昭避開了人,半挨着姚芷荷,低聲道:“幾個月了?
”
“剛滿三月。
”她苦笑。
姚芷荷身條修長瘦削,不仔細看還真是看不出來。
可甯昭昭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人了,一眼看出她似有負擔,手往往不自覺地護着腹部。
“你想要生下來?
”她壓低了聲音,靠在姚芷荷身上像一對親密的姐兒倆,旁人不敢靠近,自聽不清,但那親密的姿态卻讓很多人若有所思。
“想。
”姚芷荷毫不猶豫地道。
這對于她的處境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甯昭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姚芷荷低聲道:“道理我都明白,我母親如今也容不得我了。
我隻能求你了,昭昭。
”
甯昭昭問:“為什麼?
”
“能是為什麼?
這是我的孩子啊”,姚芷荷苦澀地道,“我母親說我以後會有很多孩子,清清白白的孩子,不像這個,出世便是罪身。
可是……”
“我走投無路了,昭昭。
”她幾乎要哭了。
甯昭昭心裡隐隐發疼,低聲道:“你讓我想想。
”
姚芷荷輕輕點了頭。
這種事,便是她,也要小心斟酌的。
畢竟攝政王太過強勢了,再寵愛她,她也需掂量些吧。
甯昭昭道:“我想想這事兒怎麼辦妥當。
我能赦免這個孩子,可我怕你們母子倆日子不好過。
還是說應該把你送出京城妥當些?
”
那一刻,姚芷荷詫異地擡起頭看着她,不可思議地道:“你,你現在,就能赦免他?
”
“為什麼不能”,甯昭昭輕撫了一下她的手腕,有些憐惜地道“一個孩子罷了,有什麼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