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飯還要接着罰跪,晚上不許睡,這不是要她的命麼?
楊氏嘴唇羅嗦,“那,那你爹……”
定國公由張洢服侍着專心緻志的吃飯。
張劼笑容苦澀,輕聲道:“祖母說我爹他隻是隐瞞包庇,和您的罪行不一樣,所以從寬發落,晚上爹可以回去安睡。
次日接着受罰。
”
楊氏恐懼之極,失聲驚叫,“這麼說,今晚就我一個人在這祠堂裡?
”
祠堂可不是普通的地方,上面供的全是祖宗牌位,到了晚上既威嚴又陰森,讓楊氏一個人在這兒呆上整晚,吓都吓死了。
定國公專心吃飯,根本沒往楊氏這邊看。
楊氏一顆心直往下沉。
果然定國公是不能吃苦的,這才罰跪半天,他對她就這樣了……
張劼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暗暗歎氣,柔聲安慰楊氏道:“娘,其實祖母罰您罰的并不重,這事若是放到齊國公府,那可就不是罰跪祠堂就能輕易了結的。
”
“都罰的這麼慘了,還想怎樣?
”楊氏飲泣。
她腰是酸的,背是疼的,兩條腿更慘,簡直不聽使,這樣難道還不夠?
還想怎麼懲罰她?
就算她真的錯了,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又何苦這般往死裡逼她呢。
楊氏滿心的不甘、不服。
張劼神色淡淡的,“還可以奪了娘的管家權,可以禁足,可以送到鄉下靜養,可以送到山裡清修。
”真想嚴厲懲罰,法子多了去,罰跪祠堂算什麼。
楊氏張大了嘴巴。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兒來,小聲的、怯怯的道:“我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當了幾幅畫而已。
我當了,不是賣了,還可以贖回來的……”
張劼心中火起,“幸虧娘隻是當了,不是賣了,若這三幅畫真被娘賣了,追不回來,娘以為隻是罰跪祠堂就行了麼?
後果不堪設想!
”
“至于的麼?
”楊氏不以為然。
她就是賣了張勆母親留下的嫁妝又如何?
張勆母親的原配嫡妻之位被她搶了,張勆的世子之位被她給兒子搶了,還不是什麼事也沒有。
她還不是安安生生做着定國公夫人。
“娘!
”張劼嚴厲的、警告的看着她,“您一定得做出悔過的樣子來,要不然事情會越鬧越大的!
”
“知道了。
娘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呢,用得你教訓。
”楊氏嗔怪。
外面又有燈籠的光亮,還有腳步聲。
張劼警覺的起身向外張望,楊氏做出嬌弱模樣,好似連提筷子的力氣也沒有了,病西施一般。
“菱花姐姐。
”張劼彬彬有禮。
菱花是太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張劼對她是很客氣的。
菱花站在外面沒進來,“祠堂重地,婢子不敢擅入。
世子爺,這一床鋪蓋是太夫人吩咐拿給國公爺的。
”
傳完太夫人的話,菱花把鋪蓋放下,行禮告辭。
張劼把鋪蓋拿進來,“爹,這是祖母吩咐給您的。
”定國公眼淚差點兒下來,“母親還是疼我的。
”跪了半天,疲憊到了極處,感動了一番,倒頭睡下。
他是真累了,頭一挨着枕頭,便鼾聲大作。
楊氏心裡酸楚。
看看,這個男人平時對她萬般寵愛,真到了這個時候,也是隻管他自己啊。
張劼把張洢差到門口守着,和楊氏在一邊低聲商量,“娘,您手裡還有銀子麼?
”
楊氏腿一軟,“兒啊,怎麼還要錢?
”
就是因為要想方設法弄錢,她才落到這個地步的。
現在她都到祠堂罰跪了,還要錢?
張劼濃眉緊皺,“娘,目前最要緊的事便是要把兩個舅舅撈出來,銀錢隻是小事。
”
楊氏着急,“不是說沒事了麼?
你不是說了,崔太後宮裡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隻要崔太後開口,陛下豈敢不答應釋放你兩個舅舅?
”
張劼煩惱,“娘,事情起了變化。
本來是說好了,但是阿勆率大軍回城那天,崔太後的娘家侄子崔青雲橫沖直撞上了專道……”
“崔青雲橫沖直撞上了專道,和咱們有何相幹?
”楊氏更着急了。
張劼無奈的道:“娘,您怎地連這個道理也想不通?
崔青雲闖專道即是違法,他這一違法,崔太後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解救他、讓他平安無事上了,哪裡還顧得上楊家的事?
”
楊氏呆呆坐到了地上。
人要是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
她就是倒黴了,不光她偷畫的事被揭出來,連營救她兩個娘家哥哥的事也出了岔子。
本來都打點好了,崔太後出面求情,皇帝陛下不得不放了楊應期、楊應全,現在又不行了。
白花花的銀子跟流水似的淌出去了多少,還是救不了她的兩個娘家兄弟麼?
“娘,您還有銀子麼?
”張劼焦急的追問。
楊氏流淚搖頭,“我不想給了,我真的不想給了。
劼兒,楊家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了楊家,把自己搭進去,把你和阿洢搭進去。
”
她手裡确實還有些錢,但總不能為了楊家,把她自己掏空吧。
張劼臉色陰沉,“娘,定國公府百年基業,将來全是我的。
眼下這些小錢不算什麼,相比較起定國公府的産業,這些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我不能有污點,不能有一個降敵叛國的親舅舅,明白麼?
”
楊氏像才從夢裡醒過來,“對對對,你不能有個因為投降甯王、依附叛軍被斬首示衆的親舅舅!
張勆恨你搶走了他的世子之位,他存着壞心,故意抓了你兩個舅舅來寒碜你!
咱們不能讓他得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你兩個舅舅救出來。
我給你錢,我這就給錢,劼兒,這是鑰匙,你到我房裡打開床頭的金鎖。
那個金鎖看上去像是個裝飾品,其實不是的,裡面有機關。
”
張劼收好了鑰匙。
楊氏恨恨,“這一切都怪張勆!
要不是他公報私仇抓了你兩個舅舅,上個月我已經把那兩張畫贖回來了,根本出不了今天的事!
”
張劼收拾好食盒,緩緩站起身,“我不會讓他趁心如意的。
他想讓我丢臉,沒那麼容易。
”
“劼兒,你一定要繼承這個國公府,做國公爺,主宰整個府邸。
”楊氏一臉殷切。
張劼鄭重的點頭答應,“一定。
”
張劼和張洢離開了。
祠堂裡陰森森的,定國公在牆角安眠,楊氏一個人孤零零跪在地上,身體難受,心裡更難受。
無邊無際的黑暗、孤單、凄涼包圍着她,楊氏腿漸漸麻了,心漸漸冷了,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
張劼雖拿到了楊氏的鑰匙,但他卻進不去楊氏的房間。
楊氏房裡由太夫人差去的陳嬷嬷暫時管着,陳嬷嬷禀性古怪,連張劼這世子爺的面子也不賣,不許他進去。
張劼磨破了嘴皮子也是不行,萬般無奈,隻好去求了太夫人。
太夫人聽到他要救楊家的兩個舅舅便發了火,但張劼苦苦哀求,太夫人還是心軟了,給了他兩萬兩的銀票,“救出來也好,省得定國公府跟着他們一起丢人。
唉,阿劼你這苦命孩子,怎會有這樣的舅氏,這樣的外家。
”
張劼有了銀子,心裡安定多了,謝過太夫人回去安寝。
次日一大早便起來了,梳洗過後出門,到錦李巷常宅找錦衣衛百戶常倫。
常倫是個眉清目秀、二十歲上下的清瘦小夥子,一見張劼就笑了,“還是為你兩個舅舅的事吧?
行了,别愁了,我帶你進宮見見太後。
”
“真的麼?
真的麼?
”張劼很是激動。
常倫大笑,“咱們是什麼交情,我還能騙你不成?
太後向陛下求情,陛下已經答應釋放青雲了。
青雲沒事,太後定是一身輕松,這時候到她老人家是最好說話的。
”
張劼大喜,再三道謝,随了常倫去往宮城。
一路之上常倫不停的吹牛,張劼不停的附合,兩人均是滿心歡喜。
常倫是崔太後妹妹的孫子,因為聰明機靈嘴甜,很得崔太後的寵愛。
張劼能和這樣的外戚交上朋友,自然是高興的,常倫卻因為張劼是定國公世子,定國公府百年世家,能和定國公府攀上交情,他也十分樂意。
到了宮城門前,崔青雲帶着數十名豪奴大搖大擺的出來了。
沒人敢在宮城擺出這個架勢,除了他崔青雲。
常倫見到崔青雲,忙下了馬,親熱的打招呼,崔青雲仰着臉愛理不理,顯然不把常倫放在眼裡。
常倫卻不下氣,又殷勤的給引見張劼,“這位是張世子,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柱國大将軍張勆的親哥哥。
”
崔青雲臉也不仰着了,眼神也熱烈了,興沖沖跑到跟前,用崇拜敬仰的眼神看着張劼,“你是張大将軍的親哥哥啊?
你弟弟了不起,你一定也是英雄豪傑!
”
張劼欣喜謙虛,“哪裡哪裡。
”
崔青雲嘩的一聲打開折扇,讨好的給張劼扇涼,“我這兒有幾十個人,你像你弟弟一樣把他們踹翻好不好?
還排成六排好了,整整齊齊的,多麼好看。
”
張劼:……
常倫收了張劼不少好處,見張劼面色為難,想替張劼解圍,“青雲啊,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天不熱了,不用扇涼了吧?
”
崔青雲睜大眼睛瞪他,“我就會這一招!
”
崔家千傾地一顆苗,這代人共有二十個孩子,就崔青雲這一個孫子。
崔青雲從小就是被捧着長大的,他小時候偶爾給他爹打了打扇子,他爹興奮得逢人就說,崔太後還為了這個重賞了他。
從那以後,崔青雲讨好人就是給扇涼,除了這一招,别的他都不會。
常倫:……
饒是常倫一向聰明伶俐,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崔青雲目光熱烈如火,張劼被他看得汗都要下來了。
張劼哪有張勆的本事?
宮門大開,數百匹駿馬自宮城之出馳出,旌旗蔽日,呼鷹喚犬,浩浩蕩蕩。
中間一人明黃袍服,竟然是皇帝陛下。
張劼吃了一驚,忙和常倫、崔青雲等人一起羅拜道旁。
崔青雲伸長脖子喊,“皇帝表哥,你這是要出城打獵麼?
我也要去!
”
皇帝勒勒馬缰繩,一隊人齊刷刷的停下。
“崔青雲你跟着朕去做什麼,獵兔子麼?
”皇帝大笑。
崔青雲被他的皇帝表哥笑話了,不服氣的梗着脖子嚷嚷,“誰說我隻會獵兔子?
我還獵過山羊和野豬呢!
”
“你省省吧。
”皇帝笑聲愈大,“那是崔家故意放了家羊家豬過去哄你玩的。
”
崔青雲一撸袖子就蹦起來了,“不是,不是!
皇帝表哥你要是不信,就讓我跟着你一起去,我獵隻真正的野豬讓你瞧瞧!
”
崔青雲這一跳起來,迎面觸到的卻是兩道冷如水亮如電的目光。
“張,張大将軍。
”崔青雲結結巴巴,臉上現出讨好的笑容,“你老人家也在啊?
”
皇帝身旁是匹毛色雪白的白馬,白馬上的騎士,正是光祿大夫、柱國大将軍張勆。
皇帝不由的哈哈大笑,“阿勆今年才二十歲,論起生月來沒準兒比你還小,他怎麼就成老人家了?
哈哈哈。
”
崔青雲讪讪的笑,“這個,那個,老人家是尊稱,尊稱。
”不知道怎麼表達他想要巴結讨好張勆的意思了,忙取出折扇,踮起腳尖向上猛扇,“張大将軍,我給你扇扇涼,扇扇涼。
”
張劼跪在路邊,偷眼瞧過去,隻見皇帝一直在笑話崔青雲,崔青雲一直在讨好張勆,張勆卻穩穩當當騎在白馬上,氣态端凝,沉默不語。
張勆越是不說話,崔青雲越是谄媚。
皇帝教訓道:“崔青雲你是應該孝順阿勆。
你知道麼?
阿勆做為主帥,不追究你當天擅入專道的罪責,朕才答應放了你。
”
崔青雲扇子也不打了,仰臉沖着張勆傻笑,“張大将軍,嘻嘻,張大将軍。
”
他這傻樣子讓人沒法看,估計再笑下去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張勆看不得崔青雲這憨樣,吩咐道:“收起來,不許笑。
”
崔青雲雙手捧臉,“我收我收。
張大将軍容我一小會兒,我這就收起來,不笑了……”
皇帝粲然。
張勆嘴角微勾,又吩咐道:“低下頭,不許看我。
”
崔青雲哭喪着臉,“我不笑了還不行麼?
讓我再看一會兒……”
張勆一記淩厲的眼神掃過來,崔青雲立即噤聲,頭猛地垂下。
皇帝拍腿大笑,“阿勆,崔青雲怕你,崔青雲怕你!
”
張勆似有不悅,“一個纨绔子弟而已,怕或不怕,有何相幹。
陛下,臣方才的提議,您還何記得否?
”
皇帝興緻勃勃,“記得。
阿勆提議太後一個月之内隻能向朕求情一次,如此一來,既全了太後和朕的母子之情,又不至于讓崔家的人肆無忌憚,為惡過多。
朕準了,也向太後說了,太後欣然答允。
很好,以後一個月崔家那些破事至多煩朕一回,不能再多了!
”
皇帝手中的馬鞭子托起崔青雲的下巴,“一個月之内,你再犯回事給朕瞧瞧?
”
崔青雲一臉的視死如歸,“說不犯就不犯!
一個月之内,打死我都不再犯!
”
皇帝被他給逗得笑了。
張劼跪在一邊,腦子嗡的一聲,被這盆冷水給澆了個透心兒涼。
崔太後一個月隻能向皇帝求情一次?
那豈不是意味着接下來的一個月之内,崔太後都沒有辦法再向皇帝陛下求情了麼?
那他的兩個舅舅怎麼辦,楊應期、楊應全投降甯王,助纣為虐,罪大惡極,除了崔太後,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人能求得下這個情了!
張劼蓦然擡頭,仇恨的盯着張勆。
張勆居高臨下俯視着他,人如玉,眼似刀。
皇帝揮揮手,“崔青雲你滾吧,朕和阿勆要打獵去了。
”
張勆提馬欲行,崔青雲殷勤的想過去替他牽馬,“張大将軍,我送你一程……”
張勆道:“滾。
”
崔青雲害羞,“皇帝表哥讓我滾,張大将軍也讓我滾,那我必須得滾了。
皇帝表哥,張大将軍,我沒滾過,滾的不好,你們多擔待呀。
”
他還真聽話,笨拙的躺到地上,奮力想要翻滾。
皇帝樂得都不行了,張勆嘴角也勾了勾。
皇帝和張勆帶着衆侍衛疾馳而去。
崔青雲一臉豔羨的望着前方那塵土飛揚,張劼卻跌坐在路邊,雙眼無神,渾身無力。
常倫同情的看着他,“那個,張世子,咱們再想辦法,再想辦法……”
張劼笑的凄涼,“沒辦法了。
”
張勆是故意的。
張勆就是要報複楊氏,要報複楊家,楊應期、楊應全這回落在他手裡,插翅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