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戎不可見地挑了挑眉,一向平靜的眼神難得有了一絲波動。
“等我做甚。
”
玉冷溪諷道:“那故事你既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又何須多此一問。
”
“助我報仇?
”
“不然呢?
”
封戎低聲一笑道:“可我卻不想報仇。
”
玉冷溪幾乎是從矮凳上彈起,右拳狠狠砸在桌上,本就不結實的木桌應聲而碎,眼中似有火燒,幾乎是咬着牙,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你,說,什,麼?
”
這樣的玉冷溪倒是沒見過,封戎面沉如水,也是一字一頓道:“不,想,報,仇。
”
極怒之下,玉冷溪反倒慢慢冷靜了下來,但神色卻有些恍忽,隻道:“父母之仇,你竟不報?
”
“報來做甚。
”
做甚?
玉冷溪一時間反倒答不上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報仇?
“仇家。
。
。
殺了你爹娘,你竟沒有恨意?
若你爹娘尚在,你現在隻怕已是一國将軍,大權在握。
而不必躲在深山之中艱難度日!
”
“大權在握。
。
。
就很好嗎?
”封戎沉聲問道,病得昏昏沉沉時,小時候一些零散記憶頻繁閃現,娘的眉目依然看不清,可卻難掩郁郁。
娘的聲音好似泉水一般清甜柔和,隻反複對他說:戎兒,隻盼你此生快樂,永不入朝。
他卻不懂,問娘:像爹一樣的大将軍,威風凜凜不好嗎?
娘說:不好,未必能成全自己,卻負了誓言。
玉冷溪一愣:“怎地不好?
一人之下,呼風喚雨。
”
封戎定定地看着他:“卻不能與所愛之人白。
”
原來如此。
玉冷溪心中了然,必是因為心有所系,才舍棄不下。
能讓封戎割舍不下的,隻有桃花。
玉冷溪道:“大仇得報之後再與她隐居于此,豈不是兩全?
”
封戎冷笑:“你倒有信心。
憑什麼我爹做不到的事,你認為我能做到。
”倘若他遇不測,這深谷之中,她又能活得幾日?
玉冷溪自負道:“當年封将軍孤身一人,隻憑一身膽色,卻未曾好好謀劃。
如今有我相助,大仇必能得報。
”
“為何助我?
隻因你義母?
”
聽封戎突然提起,玉冷溪眼神一滞,放緩了語氣道:“有些人,生來就隻為做一件事,比如我;有些人,一生就隻為苦等一個人,比如她。
兩個人用一生的時間竟換不來你一句報仇。
何況,報的是你家的仇,與我何幹,與她。
。
。
又何幹。
”
看着玉冷溪神色間的痛苦,封戎心中也有不忍,但正如他所說,這是他家的仇,與旁人何幹?
玉冷溪又道:“從養我開始,她從不與我親近,每次見我,隻叮囑我要學好武功,其它從不多說一句。
她的眼中從來沒有喜悅,那麼美的一個人,卻甘願為了一個死人荒廢一生。
”
封戎低聲道:“不值。
”
“當然不值,她滿心認為你會報了父仇,讓她了卻仇恨,也讓你爹娘含笑九泉,卻不知你竟能無視父母之恩!
”玉冷溪的臉上滿是怒氣,恨不得一拳砸到封戎臉上。
封戎道:“我的命,是我娘給的。
”若不是娘将他護在身下,他早被亂刀砍死,也等不到他爹救他。
“所以才要報仇!
”
“她隻跟我說,要活着。
”這句話是娘對他說的最後一句,伴着濃烈的皿腥味直刺心底。
玉冷溪嘲笑:“所以你是怕死?
”
封戎也不辯解,隻道:“告訴你娘,我不想報仇。
“
玉冷溪神色一片陰冷,恨道:“你可知,我在這等了你幾年?
”
見封戎不答,又道:“我從來都不是心甘情願等在這裡,可若助你報仇能讓我娘後半生不在怨念中度過,多等幾年又有何妨?
剛來的第一年我以為你死了,我娘卻說不可能,讓我繼續等,隻要我不回去,她就總有一絲希望。
我沒想過你能真的出現,也沒想過你居然如此寡情。
”
封戎問道:“你娘怎知我在這裡?
”
玉冷溪同樣不解,搖頭道:“我娘跟我說,封将軍的兒子就在這裡。
讓我前來尋找。
卻沒說她是如何知道的。
”
想來,即使是玉冷溪,也未必就知道全部實情。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心中各有所思。
桃花進屋時,看到的就是一屋子的凝重。
兩人見她回來,都直直盯着她,玉冷溪突然無比厭惡桃花,若不是她在,封戎孤身一人,又怎會顧慮重重,貪生怕死。
桃花被玉冷溪周身殺氣凍得寒毛直豎,不解怎麼她隻出去一趟,回來時怎麼就又翻臉了。
餘光瞄到地上碎成一堆的木桌,心下了然,原來是又打架了。
可是,沒了桌子,在哪吃飯?
舉了舉洗得幹幹淨淨的野兔,桃花開心道:“一會我們一起吃吧?
”
玉冷溪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我沒胃口,不吃了!
”說完拂袖而去。
經過桃花身邊時,還狠狠瞪了她一眼,剜得她臉上生疼。
封戎剛要伸手接過野兔,桃花卻縮手躲開,道:“你快去休息,我來做。
在你傷沒完全好之前,什麼活你都别幹。
”
封戎一笑,也不拒絕,老老實實坐在床上,看着那個忙個不停的身影,嘴角含笑,眼神卻若有所思。
玉冷溪所說的父母之仇,他雖記得,心中卻掀不起一絲仇恨。
怒火滔天時也有過,那是在娘去世的頭一年,爹對他的不聞不問,心中對娘的思念都讓他恨不得生生咬死害他們的人。
自從爹離開,他孤身一人幾次死裡逃生後,才明白娘讓他活下去的意思。
娘拼死保住了他的命,要珍惜。
相國家的小姐若真是深情一片,何不自己為所愛之人報仇,偏要借他人之手。
其中關節不清不楚,不能隻聽玉冷溪一面之辭,就以性命相托。
所以,還是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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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玉冷溪砸了桌子後,桃花已經幾日沒見到他。
封戎的藥已經用得差不多,但傷口愈合卻極為緩慢,若是短了藥,隻怕又要化膿。
不得已,桃花決定去找玉冷溪,大不了幫封戎道個歉,說兩句好話哄哄他也就是了。
可沒才剛剛打定主意,頭頂光線一暗,玉冷溪已然站在她面前。
烏碧簪,眼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