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
太陽至東邊升起,灑向大地。
西涼使臣隊伍迎著朝陽,進入定城。
在定城歇息了一刻鐘之後,往京城而去。
定城到京城,大約一個多時辰的路程。
行到中途的時候,越過一座小山坡,能遠遠的看到京城。
李清雲讓隊伍停下來歇息片刻,自己從馬車上下來。
他今日穿了一身藍衣,頭發用玉冠束起來,比昨日的老成看起來要年輕許多,不過比起同齡男子來說,看起來還是瘦弱。
這位西涼二皇子,從小,便身體不好,比其他人弱些,也是有的,西涼眾人並沒有懷疑。
今日是晴天,冬日陽光曬在身上暖暖的。
官道上沒有其他人,隻有他們的使臣隊伍。
雖是冬日,但四周草木蔥蘢葳蕤,風從林間吹來帶著幾分清新的氣息。
哪怕冬日蕭索,眼前的景像,也已經比西涼多了十分生機。
怪不得大皇子來了大周一次便對大周心心念念,一心想要征服。
隨行的侍衛原地休息,有一位大臣上前來稟報基本情況,“二皇子,是不是再核對一遍送的禮單?
”
李清雲擺了擺手,“不必,你們做決定就好。
”
“是。
”對方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李清雲往旁邊的小坡走了幾步,雙手負於身後,遠眺著京城,心中悶悶的,說不出來什麼感受。
身後有人,手持配劍跟上來。
聽見聲音,李清雲回頭,看到來人面色松了松,是他的侍衛:邵寒。
邵寒是他母後給的人,一個孤兒,家中親人在飢荒中死去,被他外祖救下送入了宮中。
邵寒擡手舉劍:“主子若有憂心的事,可以和屬下說說,屬下不能給主子分憂解難,但說出來心裡會舒服些。
”
邵寒比李清雲大五歲,算是陪著他一起長大,也算是看著他長大。
從前他是萬萬不敢說這些話的,但是李清雲沒有朋友,沒有什麼可信任的人。
也不能時時去找王後讓王後擔心,有什麼事都埋在心裡。
上一回,李清雲怕是壓力太大居然跳了河,若不是運氣好被人救下,怕是已經沒命了,那次事件讓他非常自責,從那之後他便大著膽子,和李清雲稍微親近了些,指望他無論如何能稍微開心才好,別再做傻事。
李清雲聽著這話,微微露出一個笑容,隻是臉上的愁苦依舊揮之不去。
他嘴唇緊抿著,沉默不語。
昨日綰寧說的那些話,幾乎給了他當頭棒喝。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他必須直面西涼的問題,事實上比綰寧說的更為嚴重。
因為他的母後發現,蓉貴妃已經開始給西涼王下藥了。
如今西涼朝廷,幾乎掌握在大皇子手中。
西涼王在,還能掣肘一二,一旦西涼王不在了,他都可以想像大皇子的性子,會做出什麼事情。
到時候西涼戰爭不斷,百姓遭殃,餓殍遍野,這是可以想像到的事情。
蓉貴妃不僅給西涼王下藥,而且還勾結大臣,把主要勢力都掌握在他們手中。
他的母後病著,雖然貴為西涼王後,但是幾乎沒有任何權利,朝堂上說不上話,後宮被蓉貴妃把持,外家也被大皇子一再打壓,別說冒頭,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他知道大皇子想要什麼,幾年前大皇子來了一趟大周,感嘆大周富庶,便一心想要吞噬大周。
許多大臣勸解,西涼對上大周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但是大皇子一意孤行,勢必要拿下大周,把大周收入囊中,所以才三番五次的挑起戰爭。
而之前,大周皇帝沒有跟西涼大戰的打算,隻防禦並不進攻,這更養大了大皇子的胃口,認為大周怕了西涼。
李清雲敢肯定,一旦他父王駕崩,大皇子立馬就會聚兵攻打大周。
他從小養在宮外,是在百姓中長大的,他的母後讓他明哲保身,他的外祖讓他去爭權,而他,隻是想護著西涼千千萬萬的老百姓。
李清雲看向京城,深吸了一口氣,想著綰寧昨日對他說的話。
她說:要趁西涼王在時,奪回大皇子手中的權利。
她說:要殺了大皇子。
她說:要爭取大周皇帝的支持。
綰寧的每一個提議,都讓他心驚膽顫,但是他知道綰寧說的是對的,大皇子就是一顆老鼠屎,必須要殺了他,西涼才能安寧。
他必須要把大皇子手中的權奪過來,才能鎮住西涼的周邊番國起戰亂。
做這些事情的前提,他需要跟大周合作,他要得到大周皇帝的支持。
李清雲心中很慌,這三件事每一件他都不覺得自己能做到,每一件對他來說都這麼困難。
像是橫亙在面前的一座巨大高山。
但是當他一想到西涼,想到西涼的子民。
他又感覺渾身像被源源不斷的注入了勇氣和力量。
但是光有勇氣和力量沒有用,還需要智慧和機敏,步步籌謀。
想到這裡,他腦中出現綰寧的面容,明明他們的年紀一般大,為什麼她可以做到如此冷靜,如此沉著,如此智慧機敏。
他刮目相看的同時,內心是深深的敬佩。
既然蘇綰寧可以做到,那他也一定可以做到。
昨日,他之所以當時就答應了綰寧,一是因為對她的敬佩,二是他在她眼中看到了真誠。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人,但是他賭,賭自己會贏,賭綰寧說的話可以實現。
因為已經沒有比現在更壞的結果。
因為他也沒有了別的路。
邵寒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到底也沒有說出口。
李清雲回頭,看向他:
“邵寒,如果有一天,我成為了眾矢之的,被整個西涼唾棄,你便離開吧。
”
邵寒比他高出一個頭,身形硬挺壯碩,站在他面前顯得他嬌小無比,聽著這話,一下變了臉色:“無論如何,屬下都會陪在主子身邊。
”
李清雲笑了笑,眼露欣慰,“你說這話,我很高興。
我沒有朋友,身邊也都是別人的眼睛。
哪怕你跟了我那麼久,我依然不敢完全相信你。
但是現在聽到你說這樣的話,我真的很高興。
”
李清雲沒有哭,眼中沒有淚,語氣也沒有哽咽。
但這一番話說出來,卻像是珍貴的寶貝,落了一地的破碎。
聽得邵寒的心都要揪起來。
“主子身邊都是虎狼,主子保持警惕才是對的,屬下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屬下都會追隨主子。
主子生,我生。
主子死,我死。
”
李清雲看著他,嘆了口氣:
“也罷,你這條命怕是要折在我這裡了,你至小失去雙親,也沒有任何親人,一直陪在我身邊。
外祖父救了你一命,你一心一意把這條命賠給我也說得過去,這就是你的使命,就像我也有我的使命一樣,我不勸你。
不過看在你跟了我那麼多年的份上,我還是要說一句:若是有一日,你想離開,我一定放你自由。
”
邵寒低著頭,他嘴笨不會說話,隻憋出一句:“屬下不會離開主子。
”
李清雲沒再說話,轉過身去。
兩手負於身後,脊背挺直,看起來小小的肩膀卻頂天立地。
他目光遠眺京城,不知在沉思些什麼。
邵寒立在一側,也不說話,就這麼守著。
不遠處的使臣們見狀,也沒有多想,雖然大皇子囑咐他們看著些李清雲,但是這位二皇子屬實沒什麼存在感。
西涼使臣到達京城門口的時候,君逸和鴻臚寺的大人們,已經在城門口等著了。
李清雲下了馬車,帶使臣們和鴻臚寺的官員寒暄了幾句,再和君逸說話的時候,目光帶了幾分探究。
昨日在和綰寧說過話之後,他把綰寧的信息查了一遍,他的人手不多,隻能查到一些表面的東西。
眼前這位逸王殿下,是國公府寧小姐的未婚夫。
雖然昨日君逸也在定城,但是他不知道蘇綰寧和他見面的事,君逸知不知道。
他也沒打算從君逸這裡探聽到什麼,他誰都不相信,但是既然選擇了和綰寧合作,他便願意給出最大的真誠。
既然那些事情他自己做不到,也就不耍小聰明,免得壞了綰寧的事。
他隻聽話照做就好。
綰寧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窮途末路,他沒有可以討價還價的資格。
“西涼李清雲,見過逸王殿下。
”
李清雲行的是大周禮,君逸見狀,微微頜首,回禮:“二皇子有禮了。
”
周圍的人看著二人並沒有說什麼話,但是這氣氛,莫名感覺有點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寒暄幾句,幾人各自上馬車,往皇宮而去。
宮中,依舊是在勤政殿接待的使臣。
大殿上,李清雲頭一回見著這場景,心中有些發怵,想著綰寧可以那般冷靜沉穩,努力壓下內心的慌亂。
“西涼李清雲,見過周皇。
”
李清雲上前行禮的時候打量了一眼皇帝,一想到綰寧要他和這位皇帝談條件,後背直冒汗。
雖然這麼多年他也上朝堂跟大臣們打交道,但是從來沒有自己單獨挑過梁幹過事。
若不是綰寧沉著篤定的說:一定可以。
他絕對心中發虛,連話都怕是說不出來。
這一回,他深切的體會到,什麼叫趕鴨子上架。
皇帝見著李清雲,詫異了一眼:這二皇子也十六了,怎麼看著如此羸弱。
不過越是羸弱,對於大周來說,越是好事,皇帝臉上帶著和善的笑:
“二皇子平身。
”
眾位大臣循聲往首位上看去,隻見皇帝今日春風滿面,讓笑聲都爽朗了幾分,應該是新得美人的緣故。
一夜便封妃,看來這位林妃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使臣上前覲見,上了禮單。
西涼的禮單很少,但皇帝看完卻是眉開眼笑,因為西涼送了一匹汗皿寶馬。
西涼最為世人著稱的,是西涼鐵騎。
汗皿寶馬幾乎是每個男子的夢想,哪怕不是馳騁沙場作戰,也能讓每一個男子找到骨子裡向往的意氣風發。
擁有一匹汗皿寶馬,是榮耀。
皇帝早聽過汗皿寶馬的威名,西涼如此大禮,他心中自然高興。
剛才進宮,使臣便把汗皿寶馬一起帶進了宮,如今在馬場候著,皇帝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眾人都一道跟隨。
李清雲也跟著一起。
他這次來,隻充當個門面,具體都是由使臣交流。
他琢磨著,什麼時候抽時間避開眾人跟皇帝見一面。
原本想著,今日覲見就是最好的機會。
不過他頭一回做這種事情,心中沒有一點底。
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還是邁不出去,想著還好還有好幾天要留,總能找到機會。
走到半路,皇帝遣人請了林妃一起。
眾人見皇帝最對林妃的喜歡,一個個低垂著頭,心照不宣。
皇帝不是昏庸之輩,不過,林妃得寵,林家總能沾些光。
望月軒。
綰寧聽到杜若說起林珍兒看起來性子有些辣的時候,輕笑了一聲。
想不到君逸看起來這麼單純無害,倒是把人性看得透透的,連這種事也能抓得這麼準,她有一種自己才是小白兔的錯覺。
皇帝拿不起弓,看自己年紀見長,心中難免生出感慨,如今身邊有了一朵年輕貌美開朗活潑的嬌花,就像一潭死水被注入了一汪清泉,讓人心曠神怡。
哪怕性格乖張些,怕是更為對皇帝的胃口。
宮裡的女子哪個不是賢良淑德,溫柔小意,卻沒出現過潑辣的,這一個林珍兒,每一個點都打在了皇帝的需求上,如暗室逢燈一般。
綰寧想了想,寫了一封信,交給杜若,讓人送去逸王府。
逸王府。
君逸正在和莫先生商量事情,見著綰寧信中的話,略想了想,便對莫先生吩咐了下去。
“讓林妃提條件,撈出一個是一個。
流放的不行,但是女眷還是能網開一面。
”
莫先生開口:“殿下,這是否太快了些?
”
君逸:“就是要快,你去辦便好。
”
綰寧信裡說了,就是要在興頭上才好開口。
而且林珍兒越表現的沒腦子,皇帝越放心。
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對大局並沒有影響,皇帝會答應。
若不然也太對不起這份他們處心積慮的“愛不釋手”了。
而且退一萬步說,無論是早說和晚說,都有賭的成分,既然如此,就是要在皇帝最不想放手的時候賭,才勝算更大。
“是,殿下。
”
莫先生應下,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