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陳府東十裡,有村名曰邵家圩,一望無垠的四面皆都鋪滿了一層綠色的戎裝,不禁讓人感慨,好一個收成的年歲。
麥苗已經長出了半臂之高,四周不時會有野鳥野雞穿行。
陳瑀便帶着朱壽二人來到了此地,本是不想帶着劉公,奈何好說歹說,劉公就是不同意朱壽一人出門,硬是沒辦法,便讓其在幾裡外跟随,依照朱壽的說法,帶着劉公玩的沒勁!
“總是聽聞江南富庶,今日方得始見,果真一斑!
”朱壽臨着一片片綠油油的麥田感慨道:“可既是這般的富庶,卻為何國家稅收卻在減少?
從弘治初年賦米一千九百多萬石到如今的一千八百萬石,年年卻在減少,真是奇怪。
”
果然是官家的出身,若是換了一個讀書人,臨着這個場景說不得會感慨一句“朱門酒肉臭”之類的“妙語”。
“窮人納糧,富人納涼。
”這些事陳瑀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便是這十足的富人,可是自己家卻從不納涼,也從不欺辱佃戶,這是陳瑀老爹的硬性規定。
他說自己年幼的時候和陳瑀生活的都是夠吃緊,都是鄉裡鄉親的幫忙,才不至于餓死,如今家境好了些,自然也要懂得感恩。
“江南富裕不錯,可是這官田、皇莊、豪紳也不少,這些人雇傭着佃農,榨幹了其身上所有價值,這且不算,依照各種法子逃避稅收,國家不管,這自然是稅賦年年在減少了。
”
“本分有幾塊良田的小農,那手裡的田或許是祖輩上傳下來的,但在懷裡還沒有捂熱乎呢,便被别人奪去,自己沒了田地,隻好去做佃戶,地主對佃戶剝削的受不了了,便成了流民,哎……”
朱壽聽了陳瑀的話又若有所思,其實這番話是唐一濁說的,陳瑀隻是臨時借用一下罷了。
但是這些話的内容,陳瑀卻體驗過,小時候家境不如意,陳大富也帶着陳瑀做過流民(雖然很短),其實若要細究,陳瑀的祖籍應該在陝西一帶,隻是陳瑀那時候小,沒有這麼多的感觸罷了。
“陳瑀,你懂的真多!
”朱壽一臉崇拜的道,“說不得将來也能入朝做個閣老!
”
陳瑀目光深邃的望向遠方,他右手伸出一個手勢:“噓……”
說罷,他嗖的一下子沖了出去,手上不知哪裡來的臂膀粗細的木棍随風呼嘯,整個身子像是在和風賽跑一般,朝不遠處一隻野雞追去。
朱壽見陳瑀這番動作,目瞪口呆了片刻,也興奮的追了出去。
那是一個十分肥胖的野雞,看樣子也是沒少吃莊稼,眼看着速度已經越來越慢,陳瑀一個大棒子下去,便穩穩的将那隻野雞砸暈了。
“哈哈,有肉吃咯!
”朱壽小臉紅撲撲的,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陳瑀的身旁。
陳瑀笑道:“對了,你剛剛和我說什麼?
”
朱壽也笑道:“沒什麼。
”
“哦,那我們把這隻雞洗洗,然後烤了吃吧!
”陳瑀随手把雞遞給了朱壽,帶着朱壽來到了河邊。
河邊松松落落的蘆葦蕩已經泛起了點點綠色,岸邊四周也已經被一些綠草包圍。
四周空曠無邊,微風吹過,沁人心脾,小河蜿蜒曲折,配上周邊綠油油的麥田,說不出的一派田園風光,就算是那在不懂情調的粗人見此風景說不得也會皺起了幾句文章。
朱壽拿起那隻野雞便要洗起來,他身後那劉公不知何時沖了過來,急忙道:“這個洗雞老奴在行,公子您還是邊兒看着吧。
”
說着便奪過了朱壽手上的野雞,準備在河邊拔起毛來。
陳瑀知道這劉公是在擔憂朱壽的安全,這也太小題大做了,這個小河老子脫光了下去,水都不過冒過大腿!
他不禁笑道:“你兩都别充大尾巴狼了,這雞毛可不是這般拔的,若是按照你的拔法,咱們到明天都不一定吃得上!
”
那劉公确實是沒拔過雞毛,不禁有點害羞的道:“難道老奴做法不對?
”
“那是自然,兩位看着便是沒在農村玩過,這拔雞毛啊,還是要用熱水,還必須是滾燙的沸水才行,這涼水拔毛,這得拔到猴年馬月去啊!
”陳瑀笑道。
“農村?
”劉公自言自語的道:“隻是自幼沒吃過雞罷了。
”
“可是咱們哪有熱水呀?
今日出來的急,又沒帶火折子,也沒鐵鍋。
”朱壽看着劉公手上的野雞,不禁有點失落。
“哎,所以我讓你多讀點書!
”陳瑀看了看天,然後從朱壽腰間拔下了他随身攜帶的琉璃,然後對朱壽道:“去河邊幹燥地兒挖個土鍋,裡面住滿了水,下面填滿那寫幹燥的蘆葦。
”
“快,照着陳瑀的話去做!
”朱壽興奮的對劉公道,雖然不知道陳瑀這麼做的目的,但是朱壽相信陳瑀定會做出什麼奇迹的事。
“是!
”劉公便聽了朱壽的話,去河邊自制土鍋了,這個事兒劉公比較擅長,以前在陝西農家的時候,經常做這些事,然後随便煮一些野草充饑,想到往事,他眼中抹過一絲淩厲!
若不是沒了生計,這年頭有誰會走極端?
劉公朝自己裆下看了看,便認真的做起了土鍋,幾十年了,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功便是跟了眼前這小主子!
陳瑀拿着朱壽身上的琉璃,不時的朝天上的太陽望去,然後又不斷的改變手勢,然後又朝地上的幹草望去。
這舉動萬般的奇怪,朱壽不禁好奇的問:“你在幹嘛呀?
莫不是在做法?
”
做你大爺!
陳瑀心中那個氣,你見過這麼做法的?
他道:“這就是讓你多讀書的原因,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
”
朱壽道:“這個我知道呀,這是《淮南子?萬畢術》裡面的一則,可那不是說的是冰麼?
哦!
我懂啦!
陳瑀你真聰明!
”
這小子也不笨,瞬間便知道這句話的出處,倒也不是一個整日混吃等死的官二代,還能舉一反三,當真是個聰明人!
不一會兒地上幹燥的艾草便着了,沸水煮好後,按照陳瑀的方法,那隻野雞的毛一會兒便被拔光了。
雖然沒了鹽巴,雖然烤出來的有點兒焦,但是三人卻吃的津津有味,尤其是朱壽。
填飽了肚子,剛一起身,便見一群人朝這邊走過來。
那劉公見勢,緊張的将朱壽護在身後。
待近了後發現,來的都是些質樸的農民,其中一個叫邵老大的道:“我們還以為這兒着了火,原來是幾位在偷吃呢,哈哈。
”
“雖這綠油油的麥苗子不易着火,可我們也是擔心着呢,萬一哪裡出了問題,這夏收交不了租稅那可就完啦!
”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不是陳大公子麼?
”
其餘人皆端詳了一會兒陳瑀,然後道:“果真是陳大公子呀,哎,那李家圩子可有福了,種了陳家的地,日子過的可是舒心的很喲,可憐我們邵家圩子,怎麼攤上那老王八!
”
錢塘人說王和房還有黃分不清,他們口中那老王八便是房沐房八是也。
說話間,這群村民身後又跑過來一個人,他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的道:“邵老大……不……不好了,吳老狗見了你家閨女兒走不動道了,硬要抓着你家閨女去縣城府上做小妾呢!
”
“什麼?
這……這,房家我們得罪不了呀!
”那幾個村民滿臉的焦急,突然邵老大朝陳瑀跪了下去,他哭着哀求道:“陳大公子,您心好,求求您去和房家說說,放了俺閨女兒吧,他才十三,怎能嫁給吳老狗!
”
吳老狗是房沐家的管事,這收租下鄉的事兒基本上都是他來完成。
而整個邵家圩子的地都是他們房家的,就像整個李家圩子一樣,地全部是陳瑀家的。
換言之,這些農民都是佃戶。
這吳老狗陳瑀也是知曉的,這老色魔,都六十了,還想着人家黃花閨女,真無恥!
這些佃戶之所以求陳瑀,是因為他們都知曉陳家和房家有交情,兩人是為連襟,但是陳家這邊明顯好說話,所以求陳瑀是個再好不過的辦法,再說這個契機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碰到的。
見邵老大跪下之後,其餘村民也紛紛的跪下。
“光天化日,強搶民女,可還有王法了!
”朱壽小臉通紅,怒火膨脹。
“王法不是給我們的,我們的王法就是房家啊!
求您們了!
”邵老大仍舊在哭,“再遲點,恐怕我閨女兒……就要被糟蹋了!
”
“帶我去,我倒要看看那個什麼狗的!
當真無法無天了是麼?
”朱壽怒道。
陳瑀也道:“起來吧,這小兄弟,說話算話的!
”
不管怎麼樣,朱壽也是有官身,自己馬上便要院試了,惹一些麻煩終歸是不好的,況且自己和房家還有些交情。
三人在邵老大的帶領下,不一會兒便到了邵家村。
村内寂靜的連隻狗叫聲都沒有,但是往往這種情況下爆發的叫聲是最可怕的,靜了沒多久,一陣女孩子的哭聲便傳入了三人的耳中:“不要……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們前些日子才交了租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