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番外・衆辭風流
群衆番外·衆辭風流
【心念一動間,然史冊無記。
】
*大太監,福喜公公*
福喜公公當值的時候,撞到有兩個剛進宮小太監在私底下說悄悄話:“方才我見着俞貴人,他果真和旁人說的一樣,好看極了。
”
另一個小太監悄聲道:“我聽人說,那個俞貴人同以前的那位宋丞相長得有三分相似,所以……”
他聽到此處,面無表情地清了清嗓子,兩個正在說悄悄話的小太監蓦然擡頭發現是他,吓得臉都白了。
隻他也什麼心思懲人,隻命人早些離開了,吩咐勿再亂嚼舌根。
白月在黑幕遮攔般的夜空裡,隻落下一道微痕。
他在宮人提燈相随之下想着方才小太監的話,俞貴人同那位已故的宋丞相有三分相似。
三分相似是三分相似,說是三分相似,也當真是三分相似了。
可也隻得這三分相似。
撫着扳指,福喜公公無可避免想起當年行刑場上,還是少年模樣的丞相閉目等死的樣子。
劊子手一刀舉起将要落下,然宋二公子隻閉目仿佛置身事外,唯臉上沾着前頭至親之人死時的皿。
他是生死一刻之際才趕到将人救下,後來給人松綁扶起來,宋二公子因此擡眼看他了一眼。
他那時手一哆嗦,額上滴下豆大的汗水,但他一路奔波,原本就氣未喘勻,也無人覺出他的失态。
隻他自己知道,因那一日撲入鼻的鮮皿味道,他自此之後調弄人,也愛看他人臉上沾皿的模樣。
——————————
*敵國國師*
他騎在馬上,遠遠地看着那處厮殺,當中有一個人分外刺眼,仿佛不覺得痛一般,隻是揮刀殺殺殺。
後來這個人被自己人一箭穿心射死了,大刀倒插入地面,那人依着刀面竟是死而不倒。
他看着那個畫面,心中微瀾,胯/下的馬似有所覺,踢了踢馬蹄。
這一場小突襲的勝利最終自然是屬于他們,他沒有像往日那樣,隻是看過之後便離開,而是騎馬過去。
白馬的馬蹄“嘚嘚”地踏過一地殘肢斷臂,他終于走到那個死人跟前,那個死人腳下是屍山皿海,好像山河破碎,面上戴着一個猙獰的面具。
他是不願下馬的,因為有潔癖,這一地的皿他怎麼可能踩上去,所以他是叫人過去把這個死人的臉上面具給摘了。
他的屬下走過去在摘下了那個死人臉上的面具後,驚呼了一聲。
循着聲音看過去,他看到了那個死人的模樣。
微微眯了一下眼,他跳下馬,拿過了下屬手裡的面具,重新蓋回死者臉上。
這個人依刀而死,不曾倒下,到死臉上都是帶笑的。
他俯身把那個死人打橫抱起來,下屬驚愣:“大人……”
他側目看過去,對方立刻噤聲。
“我看此人是個英雄,我敬他,無關國事。
”
也不知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下屬聽的。
下屬讷讷道:“可是,大人,您把他帶回去,也……”
“他們漢人不是講求入土為安嗎?
”他轉過臉,“我把他帶回去……”他們族裡是沒有這個詞的,但他學過一點漢語,思索了一番,終于找到貼切的字眼,“我隻是把他帶回去——厚葬。
”
——————————
*山匪·二當家*
遇上這個人是他的劫數。
而劫數劫數,就是你明知是劫數,卻也明白地撤回不了手。
因為倘若能讓人這麼容易就收手了,不付出代價,那就不叫劫數。
他是山匪,從來不講道理,看上了就搶過來,沒有什麼前來後到的順序,也沒什麼倫理束縛。
年幼時他一家老少都死了隻剩了他一個,寨裡的小孩叫他“沒人要”,但是大當家跟他說他不是沒人要,哪怕世人都不要他,他大當家也是要他的。
他一直以為是真的,小時如此,長大之後也是如此。
但有一年大當家出去一趟,搶回來一個人,後來大當家說要娶這個人。
他感覺自己被辜負,可他不願意做被抛棄的那一個,于是他殺了大當家,搶了那個人。
從那個時候開始所有一切都瘋魔。
可不瘋魔,不成活。
他被用匕首紮進心口的時候,沒什麼掙紮。
這是他的大喜之日,觸目皆紅,但成婚的對象撐在他身上将匕首紮進他的兇腔。
其實他一直覺得對方很好看,穿着紅色特别好看,這個人以前逗着他玩的時候,他又羞又惱的,但從來沒有生過這個人的氣。
倘若他先遇到的是這個人,他一定會先喜歡這個人的。
但他們父族一脈,一直有個規矩,叫從一而終。
他年少不懂事的時候把父親給他的信物,做成了藥喂給了大當家,那他這一輩子就隻能跟着大當家。
可大當家負他。
所以他殺了大當家。
但他想他是可能有些喜歡跟前這個人的,可信物隻有一個,給了大當家,就再沒有其他的了。
定情的信物是一種蠱,兩個人死生相随,其中哪怕任意一個死了,另外一個就會相随而去。
于是他想,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那麼能死在這個人手上,這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
*大理寺卿江獨秀*
第一次初見時,是他去查抄那個人的家,他将人從床榻上提起,卻被掙脫了。
那人披過衣裳,冷眉冷目地看着他:“你什麼人?
”
正是這個人揉碎他一紙和風煙雨的理想。
他本忠于皇室,也隻忠于皇室,最後卻和太後聯算,有負江家名聲。
然,牢獄裡再見,那人問他,表情困頓裡顯得迷離,像梅子酒青:“我們是不是哪裡見過?
”
他忽然就心裡頭軟了一軟,不知道被刺中哪個點,隻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
*葉禦史*
那是牆頭馬上遙相望,一見知君既斷腸。
煎熬是由此而起,卻筆墨難書,所以,到底此生意難平。
——————————
*蒲将軍*
當日楚館一事,他抱着上官宴看那人離去。
那人轉過身後,半步未曾遲疑,連一點停頓都沒有,更别說是回頭了,哪想原來這竟是最後一面相見。
此後是悠悠生死别經年,無由一見,于是連對方魂魄也不曾入他夢裡,竟是後會無期。
——————————
*太後*
那人是反複謀劃思量之後,仍遇見了的意外。
他第一眼見着那個人,首先入眼看見的,便是那個人的冤孽色相。
此後沉淪的是空想妄念,引誘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無可自拔是一場春/夢了然無痕,偏偏要做出的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然而那個人的人生軌迹裡并沒有自己什麼事情。
他是太後,是局外之人,所以遠遠看上那個人一眼就足夠了。
就像他曾經第一眼看到的,這少年人的皮相,那第一眼入目的,冤孽,色相。
——————————
*小餅*
宋丞相那一日暗自離家遠赴邊疆的時候,小餅是知道的,甚至當時他還将人攔了下來。
庭院裡繁花一樹開盡,丞相立在門前,被他攔下之後,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說了一句話,說的是:“我知道你是大哥那邊的人。
”
他聞言心間一顫,沒有開口。
宋丞相繼續道:“我還知道,你喜歡大哥,甚至這份感情還影響了你往日執行任務的進程,所以大哥将你調到我這邊來。
你知道這是被遺棄,所以這些年一直不甘心。
”他咬緊下唇,隻聽到丞相繼續不緊不慢地道,“古人有言,委質為臣,無有二心,我自問待你不薄,但你何曾忠于我過。
往日如何,我不想再提,然今日之事,是我畢生所執。
我這般說了,你可果真還是要攔我?
”
一陣風吹過,院裡花樹荼蘼得似要焚燒殆盡,他終歸沒攔着宋丞相,還幫忙掩了行迹,事後受到監護不力的責罰,他隻字不言。
然宋丞相此去一别,便再未回來,于是他心裡有一句想要對宋丞相說的話,也沒可能再說出口。
其實他後來在丞相府留下的意義,早已和最初不同。
可一别死生,他想要說這句話,但那個應該聽到這句話的人,卻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
*宋瞻*
上官宴這個名字,是宋瞻在宋觀死去了有一段時日之後才得知的。
那時他在宋觀的書房内胡凡翻着,便翻出了一疊畫稿,丹青墨筆,匆匆畫就,是一個人物剪影,上頭提筆寫着三個字,正是“上官宴”這個名字。
他先前不知此人是誰,隻這一疊畫稿叫人心堵得很,撕了兩張,然去看了一次上官宴,再後來皇宮裡,少年天子偶然一次提及這樣一句話:“那個新提拔上來的言官上官宴,倒是同太後娘娘有幾分相似。
”
他聞言手一顫,幾乎翻撒了手中茶盞。
而他與太後的一場與之相關的對話,已是許久之後的事情了,那時太後一把将桌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上了,丁零當啷的一片,隔着桌子,太後直直地望着他,眼眸裡仿佛燃着一簇火:“你當真覺得上官宴是像我?
因為那一顆淚痣?
哈,宋瞻啊宋瞻,你知道我為什麼笑?
我笑你竟然什麼都看不清。
你以為上官宴平日喝茶習慣,還有那些喜歡的菜色都是像誰?
你以為上官宴平日裡喜歡刻印章的習慣,又是像誰?
宋二他自小一直跟個小尾巴一樣地在某人亂轉,你以為那個某人又是誰了?
你又以為宋二他以前經常和我侄兒鬧得不可開交,是為的什麼?
你誇過我侄子一句‘若我弟弟有一半像你就好了’,這些你難道一點都不記得?
”
他退了一步。
恍惚裡想起秋日府邸的水榭上,少年看棋譜看了一半睡着了,趴在地上睡得像一隻大貓。
秋日高爽,一旁樹影橫掠投了一段影子在宋觀的面上,他在旁靜靜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将人抱起來。
宋觀被驚動睜了一回眼,往後縮了一下,不願叫他抱着。
大約睡糊塗了,口氣也沒有平日裡端着的敬重,隻說:“哥,我還要再睡。
”
“回去再睡。
”
“不啊,我就是要在這裡睡,我想趴在這裡睡,你讓我睡一會兒。
”
“……”
大約難得見到對方這麼不端着的樣子,所以他難得想縱容一下。
回屋取了一件薄毯,蓋在了對方身上。
揀了一本書,他靠着一旁廊柱看着,偶爾見宋觀翻一個身,離水邊太近,險些掉進去。
于是他起身将人攬到身邊,看緊了,便是随對方翻滾了也不會滾到湖裡。
三弟最初的時候,一直念不清“觀”這個字,總是“歡歡”,“歡歡”地叫着。
他也叫對方歡歡,愛看對方聽到這個稱呼之後,有些惱,又沒法發火的樣子。
歡歡,歡歡,這二字齒間念着,舌尖翹起最後又抵至齒間,念着總有種意外纏綿的味道。
——你以為上官宴平日喝茶習慣,還有那些喜歡的菜色都是像誰?
——你以為上官宴平日裡喜歡刻印章的習慣,又是像誰?
——宋二他自小一直跟個小尾巴一樣地在某人亂轉,你以為那個某人又是誰了?
——你又以為,宋二他以前經常和我侄兒鬧得不可開交,是為的什麼?
他當真沒留意過?
他當真沒在意過?
還是他留意了在意了注意到了,隻從來裝作不知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