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将書桌移到了桌邊,對着窗外一片幽深遼遠的蒼翠山景讀書。
手邊一盞清茶冒着氤氲的熱汽,銅鼎裡升起袅袅的檀香,味道很是宜人。
月奴跪坐在一旁安靜的伺候茶水,偶爾也拿一本書來翻着看看,但是内心仍然難免焦躁不安,根本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月奴,你的身手我毫不懷疑;但是對一名武者而言,性格才頭腦才是他最強大的武器。
”薛紹盯着書本,悠然說道,“越是危急的時候,越要能夠沉得住氣。
呶,你最不喜歡的那個李神棍有句話說得好,要——臨大事而有靜氣!
”
“公子,月奴其實是在擔心……”月奴咬了咬嘴唇,說道:“萬一宮中震怒不等太平公主醒悟過來收拾殘局,就已經給公子治下了罪來,如何是好?
”
“絕對不會。
”薛紹仍是盯着書本,淡淡的道:“我有何罪?
”
“……”月奴眨了眨眼睛,也是哦,殺了張窈窕的是太平公主,背後挑唆的是武承嗣,公子可是什麼也沒有做,公子也沒有什麼值得他人拿來陷害的罪名。
否則,武承嗣也就不必苦心孤詣的繞着大彎,借用張窈窕來生事了!
“雖然皇家要殺誰并不需要真正的罪名,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的借口與理由。
”薛紹說道:“但是眼下要害我的隻是武承嗣,并不是宮中的誰。
”
“那萬一武承嗣要請天後來殺公子呢?
”月奴擔憂的道:“武承嗣可是天後的親侄兒啊!
”
薛紹看着書漫不經心的道:“那我還是皇帝陛下的親外甥呢!
——這天下,終究還是姓李!
”
“公子,那上官婉兒真會幫忙嗎?
”月奴仍是有些擔憂,小心翼翼的問道。
“會。
”薛紹肯定的道:“武承嗣的目的是整死我,他才好當驸馬。
兩相對比,上官婉兒當然更希望我成為驸馬。
因此,就算她不會明目張膽的幫我,多少會用一些春秋筆法來暗中相助。
”
“公子……何謂,春秋筆法?
”月奴縮了縮脖子,臉都臊得有點紅了,低聲道:“月奴不學無術,公子恕罪!
”
“那你就該多讀一點書!
”薛紹呵呵的笑,說道:“春秋筆法是指孔子用來寫史書的一種文字技巧,也叫微言大義。
目的在于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
左丘明總結這種筆法的要義在于‘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
史官寫史要求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如實記述,但是曆代的史官也都是人,是人就都會有自己的喜惡愛憎。
于是他們經常會用這樣的‘春秋筆法’來表達自己的愛憎,或是出于某種需要或是迫于某種壓力,用春秋筆法來對事對人進行一些隐晦的褒貶與評價。
”
“公子這麼一說,月奴仿佛是明白了一些。
”月奴說道,“在平常的為人處事與言談舉止當中,春秋筆法的引申還真是随處可見。
比方說,假如有人要問我公子和武承嗣這兩個人分别長得什麼模樣,月奴就會說——公子玉樹臨風,武承嗣獐頭鼠目!
”
薛紹放下書本,轉頭對月奴微然一笑,“有悟性!
”
“……”月奴看到薛紹臉上的那一抹輕松的微笑不由得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原本慌急而懸空的一顆心突然就變得安甯與踏實了。
她心中不禁暗暗驚道,以往公子微微一笑曾令許多女子心猿意馬;到了這種危急的時候,她的微笑卻讓我的靈魂都感覺到安全與甯定!
一笑可奪心,一笑能安魂!
“在我武承嗣之間,上官婉兒必然傾向于我。
她是個博學多才而且心竅玲珑的女子,隻要她的言語之間用好了春秋筆法,同樣聰明而睿智的太平公主定能幡然醒悟。
”薛紹說道,“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判斷,我才叫你把東西交給了上官婉兒并轉達了那些話過去。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用不了多久必然可以見到成效。
月奴,你信嗎?
”
“我信公子!
”月奴斬釘截鐵的道。
薛紹微然一笑,拿起了書本,“那麼,安心讀書。
”
“是!
”月奴長籲了一口氣,神色松馳的拿起了一本《左氏春秋》,“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讀書,不能給公子丢人!
”
……
怡心殿中。
“婉兒,那首詩是從誰手中傳出來的?
”太平公主突然厲聲問道。
上官婉兒低眉順目的答道:“殿下,當時赴宴的外命婦極多,先是有人口耳相傳,然後有好事之人将它寫了下來。
最初出自誰手,想必已是查無可查。
”
太平公主一咬牙一眯眼,不用查我也知道,源頭定是那武承嗣!
……可惡,居然用這等卑劣的手段來惑亂本宮、激憤本宮、利用本宮去殺了張窈窕,害我落入如此窘境、還妄圖拆散我與薛紹!
武承嗣,你該殺!
!
!
上官婉兒低眉順目的站着,目不斜視。
但她分明感覺到太平公主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強烈的恨意與怨念,甚至還有濃厚的殺機!
“快,将琳琅喚回來!
”上官婉兒急忙道,連忙又補充一句,“叫朱八戒去辦,你趕緊回來,我還有事須得與你商議!
”
“是。
”上官婉兒匆匆跑了出去。
琳琅就在殿外不遠外藏着,得了消息都各自長籲了一口氣,忍不住直抹冷汗!
上官婉兒走了回來,看到太平公主在那裡神情凝重的擺弄那個冰凍風鈴,于是悄無聲息的站在了太平公主的身後。
上官婉兒比大多數人都要清楚皇家人的心思。
他們一出生就擁有太多,所以不會像普通人那樣特别懂得珍惜;他們要得到什麼東西都比較容易,因此也就習慣了抛棄,甚至不介意親手去毀掉一些,自己曾經認為很重要的東西和感情!
遠有玄武門之皿、近有李賢之流放,這不都是證明嗎?
……皇族本性,可謂“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
所以,不管接下來太平公主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上官婉兒都不會感覺到特别的驚奇。
叮咚!
叮咚……叮咚!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冰凍風鈴斷斷續續的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太平公主一動不動秀眉緊皺的盯着它,看到串串細密的水珠慢慢滴落。
“叭嗒”!
終于有一塊冰跌落到了地上,碎成幾截留下一灘水漬。
太平公主從臉蛋兒到身體再到心裡,仿佛都顫動了一下。
看着那一灘水漬和碎冰,太平公主恍惚有了一種錯覺……多像是我剛剛碎去的那顆心啊!
“婉兒,它融化了……”太平公主怔怔的盯着冰凍風鈴,喃喃的道。
“殿下,現在氣候溫暖,冰塊的确容易融化。
”上官婉兒輕聲道。
太平公主就像是魔障了一樣,癡癡的看着冰凍風鈴,偶爾吹一口氣讓它發出一些聲音,如同夢呓一般的輕聲道:“他明知道冰塊是會融化的,為什麼還要用它來做這個風鈴送給我?
玉玦、瓷器哪怕是金鐵,不都可以做嗎?
……他莫非不知道,我看到他送的這串風鈴在我眼前融化了,我會傷心,我會難過?
”
上官婉兒的眼中飛閃而過一抹異樣的神采,湊近了一些輕聲道:“殿下,婉兒以為薛公子刻意要用冰塊來做這串風鈴,恰是有所深意。
”
“你說。
”太平公主淡淡的問道。
“婉爾愚見,這冰塊雕琢的風鈴美麗而優雅到迷人,能讓人對它一見鐘喜愛非常。
可是它終究敵不過自然之力,會要融化、會要碎落。
”上官婉兒柔聲的道,“這世上許多的東西,都像這風鈴一樣的美好而脆弱。
比如一個人的生命,不管他曾經多麼的輝煌與偉大,終究會有落幕之時;比如一個美人的容顔,再如何傾國傾城她也終有一天會要韶華老去;再比如一段美好的愛情……”
太平公主感覺心裡都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擰眉側眸看着上官婉兒,“說下去。
”
“無論多麼美好的愛情,不管它是怎樣開始,但無一例外都是以不同形式的分離而做為結束!
”上官婉兒深吸了一口氣,自己仿佛也有一點觸景生情,輕聲道,“越是美好,就越容易失去。
我想,這或許就是薛公子想說的。
”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樣?
”
“珍惜。
”
這兩個字,就像是兩記大錘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房之上——珍惜?
!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上官婉兒,仿佛想要從上官婉兒的臉色與眼神之中,讀出她内心深處的一切想法!
她剛剛說的這些話,與其說是在勸導于我,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刻骨銘心的領悟!
上官婉兒情窦初開之時遇上了我那英俊幹練的皇兄李賢,可她是我母後的女官是後宮的人、歸根到底屬于我父皇,怎麼可能和我皇兄兩情相悅?
因此她隻能一直将這些心思深藏于心中。
不等她鼓起勇氣向我皇兄吐露愛慕之意,我皇兄就已經被廢去太子之位而且流放到了千裡之外,從此天涯永隔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相比于她……我的确是應該珍惜!
!
上官婉兒轉過了臉去,悄然抹了一下眼睑。
太平公主不再逼視于她,深呼吸,連續的深呼吸。
她久久懸着的那顆心,漸漸的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兇腔裡,心中默念一句——“原來,我真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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