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這樣對坐着,沉默。
上官婉兒也沒有再催問答案,給了薛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我不禁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薛紹開腔說話,打破了沉默——“廢黜皇帝之後,當要另立新君——那麼,誰會是下一位新君呢?
”
上官婉兒的表情微微一變,雖然薛紹沒有直接回答是否同意廢帝,但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無疑也可以視作他給出的答案!
“請恕婉兒,無可奉告。
”上官婉兒隻能如此回答。
薛紹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為難她。
畢竟她隻是一個傳聲筒,不是真正的決策者。
哪怕她知道一些内幕,這樣重大的事情她也不敢随便多嘴。
薛紹隻在心裡暗作思忖,曆史上李顯被廢之後,是由他的弟弟(也就是李治和武則天的第四個兒子)李旦繼承了帝位——如今,事态還還會照着這條路線發展下去麼?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次皇帝的廢立對滿朝文武來說或許算得上是驚天動地,但對薛紹來說實際上是差不太多。
李顯也好李旦也罷,他二人都是先帝李治的兒子,是薛紹的“大舅子”和“小舅子”。
無論他們誰繼承帝位,皇權始終還是在李姓皇族的嫡子當中流轉。
真正的權柄,仍是掌握在武太後與裴炎的手中。
就像是一輛汽車改了一層漆,發動機這一類核心的東西并沒有改變。
車還是那輛車,大唐還是那個大唐。
李顯如今是坐在龍椅上,但他本質上也就是一個被架空了的傀儡皇帝,隻是他很不甘心,但又志大才疏改變不了這個現狀。
将來如果換作李旦,相信他隻會“傀儡”得更加徹底而已。
所以從根本上講,這一次皇帝的廢立不會給朝堂大局帶來什麼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薛紹認為,自己通過上官婉兒這一渠道,婉轉的向武則在轉達一下自己“不反對”的态度就可以了,沒必要傻乎乎的一腳趟進這個政治大旋渦當中,更不能出面充當打手。
李顯是很無能也很荒唐,确實不夠格擔負起大唐這個泱泱大國。
但他至少還不是禍國殃民的昏君,更不是殘酷不仁的暴君。
身負先帝的托孤之責,薛紹覺得包括裴炎在内誰都有理由去反對李顯拉他下馬,唯獨自己不能下這個手。
這無關利益,更不是婦仁之仁,而是一種政治品德。
“不反對”,這已經是薛紹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如果廢黜李顯之時有薛紹在場,就算他沒有親自參與,滿朝文武也不禁會問——身為執掌兵權的托孤重将,薛紹居然會坐視李顯被廢,安的是什麼心?
想清了這些,薛紹說道:“上官姑娘,我不想回長安了。
我想去洛陽小住幾天,你認為可行麼?
”
上官婉兒好像對薛紹提出的這個想法并不意外,她微然一笑,說道:“公子想去哪裡,那都是公子的自由。
沒有什麼不可行的。
”
薛紹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看來上官婉兒已經在武則在那裡讨了準信,否則她不敢回答得這麼幹脆,因為這種事情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由此看來,武則天恐怕也是提前考慮到了我薛紹特殊的立場與身份,她也認為我不應該直接牽扯到皇帝的廢立之事當中。
“既然如此,那我連夜啟程轉道去洛陽。
”薛紹眉頭一皺,馬上就站起了身,“你能找到我,想必别人也能。
十裡道亭驿是個多事之地,我必須盡快離開!
”
“我陪公子一起去。
”上官婉兒也起了身。
薛紹微微一驚,詫異的看着上官婉兒,“那誰給武太後回話?
”
上官婉兒微然一笑,“隻要我陪公子回了洛陽,太後自然就會心中有數。
”
薛紹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心想武則天派上官婉兒來“陪我”,監視的可能性不大,因為世上不會有這麼明目張膽的間細。
但是隻要上官婉兒陪在我身邊,其他一些人(比如李顯和韋皇後等等),就不敢再飛蛾撲火的派人來找我。
姜,還是老的辣!
薛紹真有一點服了武則天了,心想她知道我和上官婉兒之間有那麼一點“暖眛關系”,太平公主甚至提出過要讓上官婉兒做媵禦。
于是武則天就用了這一層關系來打掩護,讓上官婉兒變成了她武則天插在我這個山頭上的一面政治旗幟,用來标志我的态度和立場!
“走吧,去洛陽!
”
一時之間,薛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如今上官婉兒的身份如此特殊,想要和她叙一叙舊,都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合時宜了。
王驿丞還在努力又認真的烤雞,突然聽聞薛紹連夜離開了,他還以為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到位的惹惱了人家。
他慌忙提起幾隻已經烤好的肥雞來找薛紹,卻發現他一行數十人早沒了蹤影,連上官婉兒也跟着一起不見了。
就在王驿丞提着幾隻雞傻乎乎的站在官道上發呆的時候,有數騎飛轉而至落在了他身邊,喝問道:“王驿丞,你不在驿站之中當值,怎會在此?
”
“呃?
”王驿丞回過了神來,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頂頭上司——鹹陽縣令姚元崇!
“姚明府怎會深夜來此?
”王驿丞慌忙下拜,問道。
“我聽換班的驿卒回話說,薛驸馬已經入住了十裡道亭驿。
可有此事?
”
“有,有。
”
姚元崇面露喜色,“薛驸馬既是我的摯交好友,也是我的貴人恩公。
我是特意前來拜訪他的,快快帶路引我前去!
”
“這!
……這恐怕不行了,他馬上又走了!
”
“走了?
”姚元崇很驚訝,“如此深夜,怎會走了?
”
“小人不知。
”王驿丞瞠目結舌的舉起那幾隻肥雞,“适才他還說要多帶幾隻肥雞回長安與家人一同享用。
這下一刻,又調轉馬頭去了洛陽方向!
”
“去了洛陽?
”姚元崇的眉頭頓時深深皺起,沉吟了片刻,他歎息一聲,“可惜,隻能來日再作拜訪了!
”
姚元崇轉馬剛走,馬上又來了一撥孔武有力的騎士,約有七八人,一同沖進驿站就對王驿丞喝問道:“驿丞,薛驸馬可是下榻在此?
”
王驿丞直發愣,“剛剛已經走了……”
“走了,去了哪裡?
”騎士驚問。
“洛陽方向……”
騎士們一同長籲短歎,“好不容易盼得少帥回來,沒成想又去了洛陽!
”
“你們是什麼人?
”王驿丞小心翼翼的問道。
騎士當中走出一人來,說道:“驿丞聽着,如果薛驸馬再來此地,請你務必轉告他老人家:我們都是他麾下的舊部,我叫黨金毗,他叫郭大封——我們日夜盼着他早日回了長安,與我們相聚!
”
“黨将軍,郭将軍……在下記住了!
”王驿丞連連點頭。
騎士們走了。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又來了一撥人。
“驿丞,可曾見過薛紹薛驸馬?
”排頭一名氣宇飛揚的精壯大漢,高聲問道。
“又是誰啊!
!
”王驿丞都有點不耐煩了。
“你個小小驿丞,竟敢在奉宸衛面前如此托大!
!
”來人怒喝。
“奉宸衛?
……”王驿丞當場傻了眼,“那就是皇帝陛下的禦率近衛了?
”
“沒錯!
”精壯大漢說道,“請你代為通傳薛驸馬,就說左奉宸衛将軍周季童前來求見!
”
話沒落音,外面又來了一撥人。
“驿丞出來答話,可曾見過薛紹薛驸馬?
”
王驿丞都要吐皿了,慌忙出去答話,“尊駕何來?
”
“不是你該問的,别問!
”來人冷冷的道,“你隻須,回答我的問題!
”
周季童聞言頓覺詫異,悄悄對外面看了一眼,頓時心中一驚:那不是太子太傅越王李貞的三公子,李溫麼?
……他怎會深更半夜的跑到這個驿站裡來,找薛紹?
!
……
三日後,薛紹一行人站在了洛陽的城門之前。
薛紹騎在馬背上,悠長的籲了一口氣,“洛陽固然會風平浪靜一些,但無法和家眷團聚了。
”
上官婉兒掀開馬車的車簾,對薛紹道:“公子何不派人去長安,捎個信給太平公主殿下,請她來此相會?
”
薛紹沉吟了片刻,輕歎一聲,“也隻好如此了。
難為她要無端的要消受一番旅途之苦。
我那孩兒,都還隻有幾個月大。
”
上官婉兒的表情微微一動,随即淡然一笑,輕輕的放下了車簾。
“走吧,進洛陽!
”
一行車馬開動,進了洛陽城。
朝廷已經遷往了長安,洛陽又回歸了陪都的角色,不再是大唐王朝的政治中心。
這裡依舊繁華似錦風影如畫,但在薛紹看來若是沒有親人在這裡,洛陽就不能稱之為家,再美的城池和風景那也沒什麼意義,感覺仍像是身在異鄉。
一行人來到了歸義坊的太平公主府門口,薛紹一眼就看到,原來的“太平公主府”的門匾,已經改換成了“薛府”。
門口打掃得十分的幹淨,大門擦得铮亮也沒有關閉,顯然是有人在此留守照看。
薛紹下馬,直接就走了進去。
“何人到訪?
”
稍遠處的花圃後面有一記動聽的女聲響起,薛紹循聲看過去,當下就笑了。
琳,還是琅?
和這對姐妹花分别多時,我好像又有一點傻傻分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