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年間,大唐名将李勣曾在陰山之南,大破漠北薛延陀部族與同羅、仆骨、回纥、靺鞨等部族的将近二十萬聯合大軍。
戰役發生的地點,就在諾真水。
時至今日快要半個世紀過去了,這一片埋葬了無數戰士屍骸的古老戰場之上,再次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鬥。
與半個世紀以前那場浩世之戰相比,參與今日這場戰鬥的兵馬數量并不多。
但眼下這是一場以攻對攻的騎兵遭遇戰,沒有陰謀沒有對峙甚至沒有太多的戰術鋪排,隻有刀刀見皿寸步不讓的生死相搏。
因此它的慘烈程度,絲毫不輸當年的李勣與薛延陀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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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親手擊殺了第一個敵人為止,薛楚玉仍然不知道敵軍的具體數量,或者兩萬或許三萬,或許更多。
不知彼,這仿佛是為将者之大忌。
但是敵人實在是來得太快了,斥侯已經盡力,薛楚玉無法去責怪他們。
現在,無論敵人有多少,薛楚玉所能做的就是死戰到底,拖住敵人。
交戰之後薛楚玉方才知道,敵人比想像中的強,至少要比仆骨和同羅的騎兵強了不少。
他心裡明白,這才是突厥汗國真正的實力,是他們投入河北戰場的主戰部隊。
之前的同羅和仆骨等等那些小部落的聯軍,和眼前這批敵人相比,無異于烏合之衆。
于是他的心裡,也便有了清晰的覺悟——
不求将其擊潰,但求戰至最後一刻最後一人,盡可能的為薛少帥調譴主力部隊北上禦敵,争取時間!
——無論如何,大唐的北部防線不能在自己手上,再度失守!
牛奔帶着拓羯騎兵沖過來的時候,眼前就隻見到一片如火如荼的大戰場。
他想揮着大狼牙棒就沖了進去,就像是一個失心瘋了的癡傻漢子,光着身子就跳進了洶湧混濁的洪水之中。
此刻,他的腦子裡面一片空白,什麼都來不及想。
諾真水的激戰爆發不久,李多祚的人馬剛剛從豐州附近的新橋上渡過了黃河,正在整頓行伍。
薛楚玉派回報信的斥侯也正趕到了這裡,便将消息告訴了李多祚。
眼見戰況緊急,李多祚馬上整頓人馬準備率部前去馳援。
但是報信的斥侯對他說道:“李将軍,此前小人勸請過牛奔将軍讓他退守豐州,但是他沒有聽。
其實這是玉冠将軍的意思。
現在,小人也一并向李将軍轉達此意。
如何決斷,還請李将軍自便。
”
小小的一個斥侯,口氣不小還不大友好。
但是李多祚并未在意,隻是問道:“聽你的口氣,玉冠将軍是準備要玉石俱焚了?
”
斥侯未置可否,隻道:“敵人太多了,大約十倍于跳蕩軍。
并且來的都是元珍麾下嫡親的精銳拓羯。
”
“突厥的拓羯騎兵?
……确有耳聞!
”李多祚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暗道:保存實力退至豐州城,依城據守更有優勢,薛楚玉是對的。
像這樣的正面交鋒,别說是十倍于己,哪怕是一對一我軍也很難取勝。
但如果我們退了,陰山南北就将全盤落入突厥之掌控,薛少帥針對同羅與仆骨的南遷之大計将要化為泡影……薛楚玉是想做魚死網破殊死之戰,以求盡可能的拖住敵人,争取時間。
“玉冠不懼死,多祚又豈是偷生之輩!
”
李多祚翻身騎上了馬,對斥侯道:“你速去報信與少帥知道。
我給你換兩匹好馬,添些腳力。
”
斥侯咬了咬牙不再多說,抱拳一拜,“多謝李将軍!
”
“将令——全軍突擊,馳援諾真水!
!
”
兩天以後。
薛紹在臨近豐州的崎岖大戈壁灘上,接到了薛楚玉派來的這個報信斥侯。
兩匹馬一匹累死一匹折了蹄腕,斥侯沒吃沒喝一路連滾帶,擡到薛紹面前時已是半死不活。
“諾真水!
……玉冠将軍!
……元珍拓羯……!
”
說完這幾個字,斥侯就暈死了過去。
預料之中最兇險的事情,仍舊是發生了。
薛紹一直繃緊的心弦幾乎要斷,他馬上下令讓全軍抛卻辎重,隻帶幾日幹糧全速前進趕往諾真水。
命段鋒督領後軍和民夫接管全數糧草和辎重,延後趕來。
段鋒接到命令之後連忙來見薛紹,說少帥身為三軍主帥與河隴砥柱,不可輕上戰場以身犯險。
他請求代替薛紹,率軍輕兵前行去往諾真水助戰。
薛紹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說道:“我把跳蕩軍、拓羯騎和羽林飛騎這三支精銳部隊都扔到了諾真水;我還把薛楚玉、牛奔和李多祚這三個好兄弟也都扔了過去——你說,我還有什麼理由不親自去?
”
“少帥,請勿意氣用事。
”段鋒做最後的努力,勸道,“你肩負的責職,遠大于諾真水一戰之勝負。
”
薛紹笑了一笑,“或許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冷靜和睿智,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偉大和重要。
”
段鋒愕然,無語以對。
薛紹把太一禦刀抽了出來,微笑道:“這是我的舅舅、我的嶽父、大唐的先帝賜給我的。
它很很漂亮,很鋒利,不是嗎?
”
段鋒不知道薛紹是什麼意思,茫然的點頭。
“也很幹淨。
”薛紹歸刀入鞘,臉色一沉,“不飲皿的刀,終究是擺設。
不殺敵的将軍,活着都是一種恥辱。
”
段鋒恍然明白了,急道:“少帥,你坐鎮指揮即可,沖鋒陷陣那是我們這些将軍們的事情!
”
“我也是一名将軍。
”薛紹微然一笑,翻身上馬。
“你可是大唐驸馬、兵部尚書、河隴黜置大使身兼三軍統帥啊!
”段鋒攔住薛紹不讓他的馬走。
“如果我在意你說的那些頭銜和身份,我今天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薛紹長吐了一口氣,連他也不知道這是歎息還是輕松的長籲了一口氣,說道:“段鋒,實話告訴你。
不管我身上披了多少層皮頭上頂了多少光環,我骨子裡面隻是一個将軍。
”
段鋒愕然不已。
“我說真的。
”薛紹滿懷自嘲的笑了一笑,說道:“我本就不該是什麼藍田公子、大唐驸馬,更不該是什麼當朝尚書河隴大使。
我隻是一介武夫,殺人見皿快意恩仇,如此而已!
”
段鋒帶着茫然和震驚參雜的表情,默默的挪到了一邊。
薛紹呵呵一笑,騎着馬繞開他跑到了正在緊急集結的大軍最前,拔刀出鞘——
“我的袍澤弟兄們!
”
“今日,薛紹與你們并肩一戰!
”
“生亦同袍!
”
“死亦同墳!
”
……
洛陽皇城,集仙殿。
武則天正在快步的走向太平公主的居所。
太平公主看到武則天進門時的這副神情,心中大緻猜到了一些她的來曆。
對自己的這位高深莫測君威炎炎的母親,太平公主多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這麼多天來武則天幾乎就從來沒有笑過一次,連她最心腹的侍從也輕易不敢走到身邊三丈之内,否則便會有周身陰寒呼吸困難之感。
但是今天,她滿面春風腳步輕盈,人都像是年輕了二十歲,仿佛已然回到了她剛剛做上皇後的那一段美妙歲月中。
武則天已經走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像一位尋常人家的慈母那樣彎腰下身蹲在了太平公主的面前,輕撫她隆起的小腹,柔聲道:“太平,孩兒今日還算乖巧嗎,可曾踢你的肚子?
”
“剛剛還踢過。
”太平公主微笑着答話,柔順中帶着一絲畏怯,或者說是生分。
面對武則天,太平公主再也不會像以往那般無拘無束的撒嬌和貼心貼背的乖順,母女之間的關系好像已經隔一層紗。
對此武則天仿佛也已經是習慣了,畢竟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現在她的心會更多的向着夫家向着薛紹,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當年,何嘗不是如此呢?
“女人懷着孩子的時候,最應該高興。
”武則天拿出了一個折本,臉上滿是藏上不住的笑容,“猜一猜,這寫的是什麼?
”
太平公主的眼中微微一亮,“薛郎打勝了?
”
“難以置信,不是嗎?
”武則天站起了身來,仰頭看向窗外長長的籲了一口氣,“區區不過兩百騎,竟然大破十萬強虜;旬月之間,收複河隴數州數千裡疆土!
——薛郎,薛郎,真乃天降之奇才、當國之柱石啊!
”
太平公主隻是淡然的笑了笑。
“怎麼,你不高興嗎?
”武則天将奏折在太平公主的眼前晃了一晃,表情有些詫異。
“薛郎大勝,兒臣當然高興了。
而且是萬分高興。
”太平公主微笑道,“但禦醫叮囑,兒臣不亦大悲大喜,隻得有所把持。
”
“哦……”武則天應了這麼一聲,自己的高興勁仿佛了去了一大半。
片刻後,武則天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邊,将她的右手握在了自己的雙手掌心輕輕的撫摩,輕聲道:“太平,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更加知道,你對為娘已經有了隔閡與戒心。
現在你聽着,我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
說到這裡,武則天故意停頓了一下。
太平公主表情未變但心裡忍不住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便問道:“母親想說什麼?
”
“你始終是我的女兒。
是我在這世上最疼愛也最在乎的人。
”武則天說罷,便站起了身上。
臉上表情已然恢複到了她上朝之時君臨天下的模樣。
她開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背對着太平公主說道:“或許,還是唯一的一個。
最後的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