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兩夜,對于鎮守朔州的大唐朔方軍來說,就是一場煉獄。
所有人,包括還能稍稍爬動的傷員,都沒有合過一次眼,都沒有停止過哪怕是片刻的戰鬥。
誠然朔州有一片古老的長城關險,但是突厥人足有十萬之衆。
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看下去,茫茫人海漫無邊際。
程務挺懷疑,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突厥人巨大的人數優勢,他們真要全體沖鋒上來,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要化作一場洪水淹死區區數千的朔方軍。
朔代失陷之後顆粒無存,朔州城中糧草将盡,此前全靠後方并州的補給。
可是最近一兩個月來,後方的補給一次比一次來得慢,一次比一次來得少。
此前程務挺還沒想明白是什麼原因,隻當是後方主力大部耗糧太快,加上糧草轉運艱難,他還挺理解李崇義,勸麾下的将士都按捺一下情緒,隻等裴元帥的主力大軍開到就好了。
現在程務挺才算明白,原來李崇義一直都在給他穿小鞋!
或許李崇義不大可能串通突厥人,但是,他早該把留在并州休整的李多祚與李謹行所部調到前線朔代二州來,加固邊防的。
可是李崇義遲遲沒有動作,還在糧草補給上一再的拖延克扣。
李崇義,擺明是要陷程務挺于絕境,最好是能讓他一敗塗地甚至死在突厥人的手上!
――總之,絕對不能讓他回到長安為天後所用,對執掌禦林軍的李尚旦構成威脅!
這些事情,程務挺沒法兒跟手下的将軍們說。
因為一些莫須有的“政争”,将要害死手下這麼多的兄弟、還要危害到大唐的邊防,程務挺的心裡非常的難受。
他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帶兵打仗再厲害的将軍,就算是占着道理,也鬥不動手執權柄的封疆大吏手上的那枝筆,和臉上的那張嘴。
如果朔州陷落、程務挺全軍盡沒,戰況将要如何向上彙報,那是李崇義的權力。
無論真相如何,李崇義隻需要動一動筆竿子,他程務挺很容易就會變成第二個“喪師辱國”的曹懷舜。
朝廷當然隻會聽信封疆大吏李崇義的彙報,而不會理會敗軍之将為自己做出的申辯――如果到時候,程務挺還能活着去為自己争辯的話!
“将軍,李仙童那個黃毛小兒實在是太嚣張了!
”犟牛脾氣的将軍們罵道,“咱們真不該放他走了,當場一刀砍了最是痛快!
再不濟也要将他扣下來,讓他陪着朔州一起完蛋!
”
程務挺無所謂的搖了搖頭,“豬狗不如的東西,殺之何益?
”
“發洩一下也好!
”剛烈的将軍們無話可說,個個恨得直咬牙,罵道:“我等武夫早就準備好了為國捐軀,并不懼死!
隻是被李崇義與李仙童那等小人陷害而死――冤!
”
“那就更不能對李仙童不利了。
”程務挺說道,“如果我們戰敗丢失了朔州,李崇義很有可能會大筆一揮把我們描得和曹懷舜一樣,但頂多也就是戰敗。
如果我們為洩一時之私憤而殺了李仙童這個監軍觀察使,那就可能要被判上嘩變謀逆的十惡不赦之罪了。
我等武夫死則死爾,不求彰顯家門英烈、更不奢望名垂千古,但至少也不能禍及家人、在青史丹書上留下不忠不義之名,承擔後人的口誅筆伐啊!
”
“……”衆将軍們啞口無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
程務挺搖了搖頭,“那個李仙童掐準了我們的命門因而有恃無恐,否則,他根本就不敢來朔州。
此人年歲不過三十,心機竟然如此的深沉與歹毒……我等武夫在戰場上再如何骁勇,也終究是鬥不過這種自幼就開始精研權術與陰謀的官宦子弟啊!
”
副将們聽程務挺這麼說一說,突然醒神道:“要是那個承旅帥在這裡,或許有辦法!
――我們都知道他是薛紹了,他不也是出身宦官人家的子弟,有智謀、識權變嗎?
”
“智謀?
權變?
”程務挺苦笑不已,“那的确是薛紹那種人才能玩得轉的東西。
實話跟你們說,薛紹與李仙童在長安就鬥了個你死我活,然後現在還鬥到了邊疆來。
李仙童在長安敗了一陣,被迫離開了他幹了十年的左奉宸衛,将要到手的将軍之位也被人搶了,還被拎斷了一條胳膊,現在都還沒有痊愈。
所以,李仙童是不顧一切要置薛紹于死地!
”
“然後就拉上我們墊背了?
!
”衆将軍們很驚訝。
“那倒不是。
”程務挺擺了擺手,“李仙童都不知道薛紹去奇襲黑沙了,他來朔州,是想動用軍法将薛紹抓起來,帶回并州去私審問刑。
如果是要拉我們一起墊背,李仙童就不會來了。
”
“那李崇義為什麼還不發兵救朔州?
”将軍們很自然的問道。
“……”程務挺無語以對,苦笑道:“或許他們覺得,非但是薛紹該死,程務挺和朔方軍也該死呢?
二者本來是互不相幹,現在卻湊在了一起,那麼一箭雙雕同時辦了,剛好省事省力。
”
“我幹他姥姥!
!
”
将軍們一片破口大罵。
罵完之後,他們提起刀槍又去守城戰鬥了。
程務挺既感動,又内疚。
他一直都很清楚,對他麾下的這些耿直忠烈的大唐衛士們來說,得失也好、恩怨也罷,都沒有比“戰鬥”還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看着這些兄弟們毫不猶豫的沖向了城關去和突厥人皿戰到了一起,從軍三十年流幹鮮皿也不掉一滴眼淚的程務挺,關起門來号淘大哭了一場。
“兄弟們,你們是大唐最英勇的衛士!
你們是天底下最無私的英雄!
”
“是我程務挺連累了你們!
”
“若有來世,就讓程務挺做你們豢養的豬狗牛羊,報償你們!
”
……
三刀旅出發時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加上後來趕來的月奴一共一百十二十個。
到現在,還剩七十個。
無名小村的無名墳崗裡,又要添上五十二座衣冠冢。
薛紹心裡很難過,相比于況三刀這些人,自己親手帶出來的新兵們的犧牲,更讓他揪心和傷感。
這種感覺無法具體的形容,大抵就像是……失去至親至愛的人。
當然,那些新兵們的心裡更加難受。
他們畢竟是第一次經曆失去親密袍澤這樣的事情。
三個月的同甘共苦,現在又一同赴刀山、下火海經曆了這一場生死,終究是有人先走了一步。
當薛紹和薛楚玉零零碎碎的接到陸續撤回來的新兵衛士們,他們先是大聲歡呼,然後又是毫不掩飾的大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薛紹沒有阻止,讓他們放肆的哭,哭得越狠就越好。
薛紹記得自己當年仍是一個新兵時,他的連長給他說過的話――
一個男人是否成熟不在于他的年齡,而在于他經曆了什麼。
一個男人是否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要看他擁有什麼,而要看他失去過什麼!
戰争,永遠不可能回避死亡。
軍人,注定要面對許多的生離死别。
就像女孩子都要經曆第一次的陣痛才會變成女人一樣,軍人,也必須要在經曆過“失去摯親的戰友”這種慘烈的陣痛之後,才會變成男人!
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正的鋼鐵衛士!
痛哭過後,三刀旅的衛士們眼神都變得更加堅毅,鬥志反而更加旺盛了。
因為薛紹對他們說,從現在起,你們不光是為自己而活着,不光是為自己而戰鬥了。
還為了那些,把軀殼送給敵人、卻把靈魂留給了你們的――袍澤們!
相比于去時的疾如風、快如電,薛紹一行人的返程顯得有些艱難。
往返近兩千裡,鐵人鐵馬也要人困馬乏,再者又多了一些俘虜,傷員更是不少。
薛紹清點人手,奇異的發現現在剩下的七十個人當中,沒有負傷的隻有三個人。
薛紹,薛楚玉,和月奴!
新兵們對于魔鬼旅帥與神一樣的薛隊正沒負傷,并不奇怪。
可是“安大将軍”這個大姑娘家居然也毫發不損、甚至還生擒了兩個俘虜出來,可就太值得讓新兵們大說特說、驚歎神奇了。
一時間,原本就因為地位特殊而頗受仰慕的安大将軍,簡直成了三刀旅所有人心目中的絕對偶像,人氣高得不行,俨然都要超過二薛了。
毫無疑問,三刀旅的衛士們把月奴當成了三刀旅這個集體的一部分,當成了自己的親密袍澤。
何謂袍澤?
與子同仇!
與子同戰!
同生,共死!
……
終于,三萬旅走進了那一片大荒漠,臨近長城的軍事禁區。
十萬突厥大軍猛攻朔州,這麼大的動靜薛紹等人自然也查覺到了。
這件事情并沒有出乎薛紹的預料之外,但是突厥人居然出動了這麼多的兵力,這還是讓他感覺有點震驚。
試想,如果不是突厥人傾巢而出,而是多留了一部分人馬駐守牙帳,自己這些人怎麼可能成功?
直接回朔州,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薛紹決定,帶上這些人稍微藏一段時間,靜觀其變。
算一算時間,突厥人應該已經知道黑沙牙帳遇襲的事情了。
除非他們真的是放棄了草原、鐵了心要打到中原制霸天下,否則,一定會撤兵!
【大家的票票很給力啊,貌似月票有希望進前二十名――那就再給力一點吧!
求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