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顔的突然出現又突然離去,讓薛紹的心裡平起波瀾,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甯靜。
他甚至有些無法專注于戰争了,在帥帳裡商讨重要軍機之時,都出現了幾次走神的狀況。
薛仁貴看在眼裡,并不當衆點破。
待會議散後,他将薛紹請到了雁門關的城頭之上,站在了最高的位置。
“少帥自從去了一趟迦風古道口接引俘虜,回來之後就一直有些心神不甯。
”薛仁貴說道,“大戰在即你卻分神,這不是什麼好事。
”
薛紹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沉默的點頭。
“老夫是過來人,看得出少帥是在為情所惑。
”薛仁貴直言不諱的道,“若在平常,老夫絕計不敢去幹涉少帥的私事。
但如今兩軍對壘,為将者一念之間就将主宰上萬條性命。
還望少帥謹慎!
”
“老将軍教訓得是,我确是有些分神了。
”薛紹眉頭輕擰。
“為将之人,以殺伐為己任。
”薛仁貴說道,“我們的功業,完全建立在壘壘的白骨之上。
我們忠君愛國,就難免會辜負一些重要的人。
這其中的取舍之痛,非外人所能領悟。
少帥,你還年輕,出身也異常的高貴。
又何苦走上這一條艱難而痛苦的不歸之路?
”
“一言難盡。
”薛紹眉頭緊皺。
薛仁貴微然一笑,說道:“老夫為将一生,殺人無數。
有人奉我為神明視我為英雄人物,有人恨我入骨視我為毒魔狠怪。
那些年,我時常抛妻棄子遠征在外。
對他們的思念,是我渡過一些危機的精神支柱。
可是我畢竟辜負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我努力去盡到一個臣子的責任,卻完全無法做好一個丈夫和父親。
少帥,如果有可能,你不要再沿着條路走下去了。
不然,老夫今日兇中的遺憾,就是你明日将要品嘗的苦果。
”
薛紹微微一怔,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大名鼎鼎的戰神薛仁貴的口中說出來?
……原來戰神的心中,也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與遺憾失落。
“或許要等到了老了你才會真的領悟到,無論是功業還是名利,真的隻是過眼雲煙。
人生一世最值得你珍惜的,仍是你的親人和朋友。
”薛仁貴舉目看向遠方,“還有紅顔。
”
薛紹不禁微然一笑,“老将軍,想起了誰呢?
”
薛仁貴略略尴尬的也笑了一笑,“芸芸衆生茫茫人海,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從相遇、相愛到相守,是多麼不容易。
緣分妙不可言珍貴無比,如果因為一些虛妄的東西就舍棄它,終有一日會後悔的。
其實,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絕不是追逐功利的野心和咬牙殺人的仇恨,而是博大無私的愛。
身為一名帶兵打仗的将軍,能得到這種力量更是不容易。
需得珍惜啊!
”
薛紹再度笑了,真沒想到一向姿态那麼高昂的戰神薛仁貴,竟還是個情種!
“老夫今日說了許些廢話。
”薛仁貴很少像現在這樣的親和與低調,微笑道,“其實說來說去老夫隻有一句話,我希望少帥能夠輕裝上陣,打好眼前這一仗。
身為一名将軍,任何的私人包袱都不應該帶到戰争當中去。
這既是為自己的生死負責,也是為同生共死的袍澤與你效忠的國度負責!
”
“我知道了……多謝老将軍耳提面命!
”薛紹拱手拜了一記,說道,“近日,我确實因為一些私事而稍有分神。
我會盡快調整過來。
如果不能,我會主動辭去左虞侯軍的統兵之權,暫讓令郎薛慎言代替于我。
”
薛仁貴沉思了片刻,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
薛紹點了點頭心中沉思,薛仁貴不愧為一名成熟而老道的軍事家,他對戰争的專注和強烈的責任感,貫注到每一個細節,并且不講任何的私人情面。
他數十年行軍打仗的經驗是如此的豐富,我真該向他好好的學習。
這時,一名薛家部曲快步行來向薛紹報告說,薛楚玉醒了。
薛紹心中一喜,連忙和薛仁貴一同去看他。
走到薛楚玉病房門外的院子裡時,薛紹聽到房間裡突然傳出一陣碗碟摔碎的大響。
“拿走!
拿走――我不吃了!
”是薛楚玉的聲音。
薛紹連忙走到門口一看,隻見滿地都砸得是飯菜和碗碟的碎片,薛楚玉躺在床上雙手擡起,悲憤而無奈的盯着自己的雙手在看。
“怎麼了?
”薛紹連忙将張成拉到一邊,問他。
張成小聲答道:“玉冠将軍醒來後,我們伺候他服下了湯藥,然後取來飯食。
他堅持自己食用不要讓服侍……結果他雙手抖得厲害拿不穩筷子,灑了滿身的飯菜。
最後一怒之下,他就将東西全摔了!
”
薛紹愕然一怔,筷子都拿不穩?
!
……真的是成了廢人嗎?
這時房間裡突然傳出了薛楚玉的哭聲,号淘大哭!
薛仁貴一步踏進房中,怒聲喝道:“沒用的東西,哭什麼!
!
“
薛紹一驚,連忙跟了進去。
“父親大人……我!
”薛楚玉已經滾爬下床跪倒在地,淚如雨下的舉着雙手哭号道,“我廢了!
我連筷子都拿不起了!
”
“你生來就是個廢物,幾時有過用處?
!
”薛仁貴大喝道,“哭哭啼啼有如童稚婦人,你可曾知道羞恥二字?
”
薛楚玉重重的一頭撞倒在地,渾身抽搐捂臉痛哭,卻不敢再發出聲音。
薛紹心中極是不忍,連忙生拉活拽的将薛仁貴請了出來,婉言道:“老将軍且息雷霆之怒,楚玉身負重傷剛剛蘇醒,手腳乏力情有可緣。
病患之人心情容易敗壞,不如就讓我去勸慰他一番?
”
“就随了少帥吧!
”薛仁貴悶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薛紹輕歎一聲,心說老爺子明明很是關愛薛楚玉,但為何一見面總把他當作仇人一般呢?
稍後進了房間,薛紹将所有的旁人都摒退了,關上門,用力将薛楚玉從地上扶起。
“少帥?
”薛楚玉這才注意到薛紹的存在,連忙揮袖抹眼淚。
卻不料手臂手掌就是不聽使喚,連擦一下眼淚都費勁。
薛紹扶他坐下,伸出手要為他抹淚。
薛楚玉連忙将頭扭到了一邊去。
薛紹用力的扳他的脖頸,薛楚玉就是犟着不肯回頭。
薛紹火了,站起來大喝一聲,“薛楚玉聽令,把頭轉過來,不許亂動!
”
薛楚玉渾身一震,慢慢的轉過頭來,卻死活也不肯睜開眼睛。
薛紹十分粗暴的像是擦桌子一樣,擦幹了他臉上的淚,氣乎乎的道:“在我面前還有什麼難為情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換作我是你,我會哭得比你更厲害!
”
“少帥……我是一個廢人了!
”薛楚玉睜開眼睛,雙眼通紅連連眨眼,顯然是在努力的忍淚,哽咽道,“我再也不能追随少帥沖鋒陷陣,我再也拉不開三石大弓,再也騎不了少帥贈我的汗皿寶馬!
”
“那又怎麼樣?
你還是我的好兄弟!
”薛紹用力的拍他的背,說道,“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
如今你還能活着出現在我面前,已經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
不打仗是好事,不久的将來我也會脫下軍袍離開軍隊。
到時我們大可以一同品茗對弈一同結伴郊遊,看我們膝下的兒女打鬧歡娛,享盡人間天倫之樂,看遍大唐萬裡河山――豈不美哉!
”
“可是我!
……”薛楚玉怔怔的看着他那雙在不停發抖的手,“我連筷子都拿不起了!
我真的……是一個廢人了!
”
薛紹用力握住他的手,“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等打完了仗,我去請藥王孫思邈給你治傷!
若是他老人家治不好,我窮盡一生傾其所有帶你問請天下名醫,一定要治好你!
――萬一不能,我薛紹就是你的雙手!
郭元振也是你的雙手,我們所有的袍澤弟兄,都是你的雙手!
”
薛楚玉再度淚如雨下,“我的袍澤弟兄們……”
……
幾日後,突厥的使者再一次到來。
這次,真的是來下戰書了。
“突厥叛逆,遭遇王師讨伐非但不降不逃反而主動來釁,真是狂妄之極!
”薛仁貴雷霆大怒,“待老夫親提大軍,與之決一死戰!
”
薛紹從旁說道:“老将軍勿要着急,我懷疑這有可能是元珍的詐謀!
”
“詐謀?
”薛仁貴的眉頭頓時一皺,“何以見得?
”
“突厥人慣于遊擊戰術,很少站住了陣角主動約戰。
尤其是他們的謀主元珍,足智多謀用兵詭詐,前番突厥屢破大唐州縣,都是采用了他的諸般戰術才能得逞。
”薛紹說道,“此人曾是大唐的官吏,對大唐的一切都相當的熟悉,想必他也仔細的研究過老将軍與我的作戰習慣。
現在突厥人既然敢于主動約戰,就必然是有恃無恐準備妥當,其中或有陷陣也說不定。
因此,我們不得不多作防備!
”
“難道我們還拒之不戰?
”薛仁貴道,“突厥人正當猖狂,若是拒戰隻能更加助長他們的氣焰。
老夫為将一生,也從不知怯戰為何物!
”
薛仁貴的最後一句話恰是讓薛紹心中一亮,忙道:“老将軍,我認為突厥人恰是抓住了你性情當中的剛強之特點,認定你必定慨然赴戰,而且他們将會戰之地點選在代州與朔州中間的固良小邑。
到時我軍遠離朔代根本,守軍也将薄弱。
倘若敵軍派一旅偏師奇襲朔州然後趁勝拿下代州,我軍就将無家可歸并且面臨一個被前後夾擊的窘境。
到時,豈不危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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