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太初宮,仙居院。
這裡曾是武則天比較喜歡的一處後宮寓所,雖不富麗堂皇但卻綠蔭蔥蔥鳥語花香,這裡的幽雅和靜谧總能給她帶來超脫塵俗忘卻百憂的輕松之感。
但是至從登基為帝之後,武則天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裡了。
今天,她卻選擇了在這裡私下接見一位特殊的人物。
此人之特殊,總令武則天愛恨不能百感夾雜。
她就是武則天唯一在世的女兒,獨享兩朝尊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另外她現在的另一個身份仿佛比“太平公主”本身還要更為重要了,那就是――薛紹的妻子。
太平公主還未到。
武則天靜坐在一間素雅的房間裡,閉目養神。
她忍不住不止一次的心裡自己提醒自己――我現在要見的并非是那個被我寵壞了的寶貝女兒,而是薛紹的妻子。
這已經不是出嫁的女兒回家省親,而是一場談判或者是一場交鋒!
許久過後,閉目養神的武則天幾乎都快要忘記自己等了多久。
戶外總算傳來一個聲音――“兒臣太平,請見陛下”。
武則天睜開了眼睛不輕不重的籲了一口氣,“進來。
”
太平公主推門而入,輕輕掩上門,跪伏于武則天的面前,“兒臣拜見陛下”。
“平身,賜座。
餘皆退下。
”
太平公主如言坐下,武則天身邊的侍兒宦官全都魚貫而出,房内僅剩母女二人。
太平公主低眉順目的坐着,一言不發。
武則天也沒有急于出聲,她隻是靜靜的看着眼前的太平,心中想着的,卻是以往那個每逢見了自己,就會撲到自己懷裡來撒嬌搗蛋的淘氣包。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今日叫你來,專為虞紅葉之事。
”
沒有客套寒暄沒有拐彎抹角,武則天開門見山了。
太平公主道:“還請陛下明言。
”
“司刑寺将其捉拿,是因職責所在。
”武則天道,“你的家臣楊思勖武力抗法,應屬犯罪本該嚴懲,但朕念他對你一片忠心已經下旨特赦于他。
”
“謝陛下。
”太平公主不驚不怒平淡無奇。
武則天沉默了片刻,繼續道:“虞紅葉之事,你如何看?
”
“國有國法。
”太平公主很快就做出了回答。
武則天心裡有了一絲愠惱。
因為,太平公主居然在她的面前耍起了官腔官調――要是真的按照“國有國法”來辦,自己還犯得着将她特召進宮嗎?
她明明就是在裝糊塗!
“那朕,可就下令依法辦事了?
”武則天如此道。
“如此甚好。
”太平公主仍是不驚不怒,但話鋒一轉,“但兒臣想問,虞紅葉究竟所犯何罪?
”
“或與刺客同謀,涉及殺人謀反。
具體如何,司刑寺仍在審理之中。
”武則天也平靜得很。
“或?
”太平公主冷笑一聲,“陛下,但憑一個或字,豈能服衆?
”
“當然不能。
”武則天道,“所以才需要詳加審理。
如果她有罪自然不可姑息;倘或她是無辜的,又何懼受審?
”
“既然如何,陛下又何必召喚兒臣前來?
”太平公主一句話就頂了回去。
面對自己這個直來直去沒有半分掩飾的女兒,武則天心裡前所未有的郁結。
忍下了百千情緒之後,她索性道:“你就不想在朕面前替她求個情,讓朕特赦釋放于她嗎?
”
“兒臣确有此想。
”太平公主道,“但是,兒臣不會這麼做。
”
“為何?
”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說道:“其一,國有國法。
如果虞紅葉确實有罪,兒臣豈能包庇?
其二,我堂堂的公主,區區幾名司刑寺的公人就敢擅闖我府傷我家臣;虞紅葉堂堂的太尉之妾、朝廷封授的诰命夫人,更是有大功于國的天下義商,就這樣屈身受辱于他人之手。
倘若兒臣出面替她求情,倘若兒臣運氣好陛下又應允了,那此一頁豈不就一揭而過,權當沒有發生過了嗎?
”
“如此說來,你還不肯善罷幹休了?
!
”武則天的語氣中透出了一股怒氣。
“當然不能。
”太平公主道,“再如何,我也仍是大周的公主。
我的府第豈容區區幾名公人無理沖撞?
這恐怕不僅僅是關乎我個人的顔面,更是關乎大周皇室之尊嚴,大周律法之尊嚴了吧?
再者就算不念虞紅葉往日之功勞,但律法有雲刑不上大夫,她好歹也是诰命夫人。
司刑寺何來狗膽在光天化日之下動起刀兵,将她當作草民賊寇一般的強行拘拿?
打狗尚且欺主,何況愛妾?
倘若讓薛郎知道了此事,又豈能善罷幹休?
”
“大膽!
”武則天勃然大怒,“你竟敢威脅于朕?
!
”
“兒臣不敢。
”太平公主俯首下拜,“兒臣知道,此事必然與陛下無幹。
定是下面的别有用心之人公報私仇,故意挑釁兒臣、刁難紅葉。
”
此言一出,武則天眉頭微擰怒氣頓消,“何以知之?
”
“倘若此事是陛下親自下令交辦,兒臣現在也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太平公主答道。
武則天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說道:“那依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
“兒臣還是那四個字,國有國法。
”太平公主道,“既然人都已經被捉拿下獄,那就來個公平公正的公開審理。
倘若虞紅葉當真有罪,該明正典刑那就明正典刑,兒臣無話可說。
兒臣還可擔保,薛郎也會無話可說。
但是――”
武則天暗暗深呼吸了一口,“說。
”
“倘若虞紅葉無罪。
”太平公主的嘴角輕輕一揚,“但凡挑起事端之人與親身涉事之人,全都必須給出一個明确的交待。
否則,我絕不善罷幹休!
”
“竟無商量之餘地?
”
“無。
”
武則天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她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的态度竟會如此之強硬。
她感覺,與太平公主“談判”要比與薛紹談判困難得多。
這大概是因為太平公主的性格要遠比薛紹更為強硬和霸道――沒辦法,誰叫她的皿管裡流淌着皇族的皿液,還從小就沒怎麼學過服軟和妥協呢?
“太平,你這樣做的話,我們都得不到好處。
”武則天開始嘗試開導說服她。
“事情都已經鬧到了這份上,兒臣再也不想得什麼好處。
”太平公主說道,“我現在要的,隻有公理。
”
“你心中有氣,朕能理解。
所以,朕才特召你入宮,為你開導一二。
”武則天道,“另外,出了問題總要解決。
但你現在這樣一個魚死網破的面目,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态度。
”
太平公主當然也不想真的拼個魚死網破,便道:“那依陛下之見,又該如何?
”
“朕下旨特赦虞紅葉,賜其無罪即刻開釋。
”武則天道,“另外,已經被查封了的商肆和廠房都允以重開。
你以為如何?
”
“這不是兒臣要的說法。
”太平公主的臉色變得有些冷峻,“如此權當沒有發生,公理何在?
”
“你還要怎樣?
”
太平公主道:“總得有人,為此事承擔責任。
否則就算兒臣與虞紅葉不予計較,薛郎知情之後也會忿怒難平。
他日,難保不會鬧出風波來。
”
武則天眉頭直擰,“朕聽說,此事是由司刑少卿吳良佐一手抄辦。
朕将他革職查辦便是。
”
“陛下,區區一名從五品的司刑少卿,何來若大的肩膀扛起此事?
”太平公主冷笑了一聲,“這豈非是愚弄衆生掩耳盜鈴?
陛下一世英明,豈能做出如此決斷?
”
“說,你想怎樣?
”武則天的語氣也冷了許多。
“陛下心中有數,又何必一定要逼着兒臣說出口來?
”太平公主道。
“朕心中還真就沒數。
”武則天毫不松口,“你自己說。
”
太平公主真想把“宗楚客”三個字說出來,真想借機将他千刀萬剮。
但是她心裡也清楚得很,這不大可能。
因為宗楚客現在可不僅僅是一位當權的宰相,他更是皇帝目前用得最為順手的上佳鷹犬。
就目前而言,對母親來說宗楚客的價值恐怕還要遠超她喜愛的花瓶小男寵張易之了。
想要除掉宗楚客,無異于揮起刀劍來斬掉母親一臂。
這豈能辦到?
想清了這些,太平公主便道:“兒臣隻是認為,區區一名從五品司刑寺少卿,絕無膽量獨自擔綱此事。
他的背後一定還有人指使。
具體是誰,兒臣不得而知。
但此人來頭絕對不小,并且心懷叵測。
”
“那就容朕,先去查上一查。
”武則天道,“早晚,必定給你一個交待。
”
皇帝的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太平公主再不順坡下驢,也就顯得太過不識時務了。
于是她俯身下拜,“謝陛下。
”
“來人,把虞紅葉請來。
”武則天突然道。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紅葉怎會在此?
武則天輕歎了一聲,搖着頭,似笑非笑,“朕算是想明白了。
朕把你叫來跟你說一千道一萬,還不如直接還你一個完好無損的虞紅葉。
對嗎?
”
“這……”太平公主确實有些猝不及防。
片刻後,虞紅葉就出現在了二人面前。
太平公主看着她,确是完好無損,甚至看不出她曾經下過獄。
“太平,你先帶她回家。
”武則天道,“餘下之事,再作區處。
”
“是……”
事已至此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連忙帶着虞紅葉登車離宮,直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經曆了這一場重大風波,虞紅葉格外的沉默,不太想說話。
太平公主也沒有急于詢問,而是在心中細細的思索今日之事。
思來想去,太平公主的心中突然得出了一個比較可怕的結論――自己那位當皇帝的母親,對于目前的局勢好像已經有些失去掌控了。
否則,司刑寺何來狗膽擅自抓人?
這樣莽撞的舉動和可能導緻的災難性結果,全都不是皇帝想要的。
于是,這才有了今日宮中之會。
太平公主的心,真正的糾結了起來。
因為在她看來,自己夫婦二人與母親的矛盾再深,終有解決之法。
但若是連母親都已無法掌控眼前之朝局,那麼,自己和薛紹還有母親一同面對的,就将是一場非常人之力所能挽救的,即将毀天滅地的……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