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進了禦書房,一見李昭德也在。
薛紹對他不是太熟,隻是在朝堂上見他站出來講過幾次話。
在自己的印象裡,李昭德是一個很“硬氣”的家夥,硬到誰都去敢硬碰,包括周興和來俊臣這樣的酷吏,也包括武承嗣和武三思這樣親王,甚至包括武則天本人。
這樣的禦史其實不少,格元輔與宋璟也很出名。
但他們目前都沒有李昭德表現得這麼“拉風”。
在如今的這個朝堂之上,李昭德已經算是一個“異類”。
原本他早該死過一千次了,但他非但沒死還在不斷的加官升職,直到今日做到了禦史中丞成為了來俊臣的直接上司。
當然,他能創造這種“奇迹”完全是仰仗了武則天對他的寵信。
也正因為女皇的特殊優待,李昭德一直表現得有點清傲,誰都不怎麼放在眼裡。
或者說,他天生就帶着這種清傲的性格基因,當年他的父親也是這樣的人。
李昭德見了薛紹倒是拱手拜了一下,薛紹點點頭算是回了禮,然後參見武則天。
“承譽,你來得正好。
李中丞特意前來勸止《禁屠令》。
”武則天說道,“對此,你有何看法?
”
薛紹淡然道:“陛下,這件事情不是在朝堂之上公議表決過了嗎?
”
“公議與表決是一回事,朕現在,就是想要聽一聽你自己的見解。
”武則天明顯是在有意逼問了。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陛下,臣主管軍事。
本職之外即是外行,因此不便多言。
”
李昭德冷笑起來,但沒說話。
薛紹側目看了他一眼,“李中丞為何發笑?
”
“倘若滿朝文武都如薛公一般,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天下何以為天下?
”李昭德說道。
薛紹淡然一笑不予相争,隻道:“說得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但術業有專攻,薛某向來不喜參與份外之事。
”
李昭德冷笑不語。
武則天說道:“承譽,倘若朕非得逼着你,發表一番見解呢?
”
薛紹苦笑,“那臣,也隻好胡言亂語一番了。
隻求陛下莫要治罪,也莫要笑話。
”
“說。
”武則天興趣大起,“朕先赦你無罪,更不會笑話于你。
”
李昭德也豎起了耳朵來聽,心想我看你能說出個什麼道道來?
薛紹拱手拜了一拜,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佛門猶禁殺戮。
陛下興佛,以仁愛馴萬民。
臣贊同。
”
李昭德嘴角一揚再度冷笑,心說果然隻會拍女皇馬屁!
“嗯。
說下去。
”武則天點點頭。
薛紹話鋒一轉,“但是頒發《禁屠令》,臣不贊同。
”
武則天微微一驚,“理由?
”
李昭德也略微吃了一驚,這是何故?
薛紹說道:“聖人之理,恩及昆蟲澤及草木,乘天氣而生随寒暑而動,此謂順天應人。
然而,江南諸州以魚為命,河西之地以肉為齋,此百姓生存之道。
陛下禁屠,隻因私心好佛而發一己之仁恤,卻讓百姓萬民陷入衣食困頓。
尤其是征戰在外的将士,若無肉食補身,定然體虛乏力無心為戰。
倘若上了戰場,其性命何其堪憂?
若是因此而戰敗,疆土淪喪百姓荼毒,佛祖見之又該何忍?
所以臣認為,禁圖令乃是虛圖名聲而實害百姓的矯枉過正之舉,不該予以推行。
”
此言一出,武則天的表情都僵硬了。
李昭德也愣住了,心道薛紹你的膽子比我還大啊,這和指着皇帝的鼻子罵人有什麼區别?
“陛下,君無戲言,你已經赦臣無罪了。
”薛紹拱着手,俨然是怯怯的說道。
武則天眨了眨眼睛恢複過來,說道:“承譽,此番言語你在朝堂之上,為何不說?
”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陛下,臣專管軍事。
諸如禁屠令這一類事情已經有人在管,又何須臣來越俎代庖?
臣自忖才學品德皆不如人,更不敢胡亂插嘴以外行預于内行。
萬一因此而誤導了陛下,豈非是禍國殃民害人不淺?
”
李昭德不由感覺一陣臉上發燙,心說你是在罵我多管閑事嗎?
“當然了。
”薛紹笑了一笑,再道:“朝廷廣開言路陛下從谏如流,這是好事。
臣隻是性情使然,不喜多言。
”
武則天搖了搖頭,無奈的笑道:“你無非就是不願拜相,又何須左右搪塞極盡推卸之能事?
”
李昭德頓時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想做宰相?
世上還有這樣的人?
!
“呵呵呵!
”薛紹笑了一串,“臣絕無此心。
陛下莫要錯怪于臣!
”
武則天笑了一笑,“李愛卿,你還有話講嗎?
”
李昭德怔了一怔,拱手一拜,“陛下,臣想說的,薛公方才都已經說過了。
臣隻添一句,臣附議。
”
“那你可以退下了。
”
“臣告退。
”
薛紹連忙拱起手來,“臣适才言語失當多有冒犯,還望陛下恕罪!
”
“朕早就恕你無罪了。
”武則天不以為然的微笑道,“再說了,你的見解鞭辟入裡很是恰當,朕宜當采納,更應獎賞于你。
”
“陛下,獎賞就不必了。
”薛紹笑道,“能讓出征的将士吃上肉,臣就很高興了!
”
武則天呵呵直笑,“朕會即刻收回《禁屠令》,并另下一令,着狄仁傑在靈州給西征大軍預備五萬匹牛羊以充軍資。
如此,你可曾滿意了?
”
“陛下聖明!
”薛紹抱拳就拜,“臣代西征軍數萬将士,謝過陛下了!
”
武則天微笑的點了點頭,“聽你口氣,西征軍的組建一事,已有眉目了?
”
薛紹說道:“陛下,臣已經找幾位将領談過了。
臣認為,由王孝傑挂帥西征最為妥當。
”
“理由。
”
“理由有三。
”薛紹答道:“其一,王孝傑對吐蕃的了解遠勝滿朝文武任何一人。
其二,安西虎師在西域享有威名,他們對那裡的情況十分熟悉。
其三,王孝傑曾經被吐蕃俘虜,這是他一生的恥辱。
太宗曾言‘使功不如使過’,王孝傑如若出戰,必定竭盡全力一皿前恥。
再者安西虎師一直都以收複西域為己任,因而士氣無憂戰意爆棚。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非王孝傑不可!
”
“換作是你,都不行?
”武則天問道。
“不行。
”薛紹說道,“北伐突厥,臣一馬當先不讓他人。
西征吐蕃,除王孝傑再無第二人!
”
武則天聽完後沉思了片刻,說道:“王孝傑走後,拱衛京城的左衛兵馬,誰人統率?
”
“還請陛下自擇良将以統之,臣不便參與。
”薛紹說道,“臣隻談西征之事。
夏官已經拟出初步計劃,西征軍兵員總數大約定在六萬人。
臣将從右衛洛水大軍當中抽調四萬兵馬給王孝傑,其中有三萬人是安西虎師舊部精銳,另有一萬新軍。
以老帶新,乃是我朝用兵的傳統,用以保持軍隊的活力與後繼。
另外的兩萬兵馬,就讓王孝傑在左衛人馬當中自行抽選。
”
武則天眨了眨眼睛,心說交出虎師舊部之後,洛水大軍将會實力大減,左衛人馬反而會更多。
薛紹不貪兵權不記私怨一心為公,确是難得!
“不如,還是由你來舉薦一位良将,暫代王孝傑統率左衛大軍吧?
”武則天說道。
“陛下恕臣無禮,臣确實不宜參與此事。
”薛紹說道,“如今,臣既統夏官又率右衛,倘若再薦一将統率左衛,則京城王師盡在臣一人之掌握。
國家安危全系一人之身,這是下下之策。
再者,縱然陛下不懷疑于臣,臣也會被滿朝文武與天下人所疑。
因此,還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
武則天輕輕的點了點頭,不由得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心說倘若武承嗣有薛紹的一半之才幹或一半之兇襟,朕還能有什麼後顧之憂呢?
“陛下,是不是可以考慮,親自接見一下王孝傑?
”薛紹提議道。
“好。
”武則天欣然點頭,“你覺得,誰人可以輔佐王孝傑出征?
”
薛紹說道:“唯有阿史那忠節可以勸止王孝傑。
因此臣提請,讓阿史那忠節做他的副手。
”
“征伐謀戰全賴于卿。
”武則天再次點頭,“承譽,你辛苦了。
”
薛紹呵呵一笑,“陛下,臣可是拿了奉祿的。
份内之事,談何辛苦?
”
武則天也是呵呵一笑,“倘若滿朝文武都能如你一般盡職盡責,朕早已高枕無憂每日清閑了!
”
“陛下,臣請告退。
”薛紹拱起手來。
“何必急着走呢?
”武則在道,“少時王孝傑來了,我們一起談一談。
”
“陛下,還是不要了。
有我在場,王孝傑渾身上下一萬個不舒坦,怕是半天也哽不出一句話來。
”薛紹笑道,“臣現在動身上船,還來得及。
府裡的鲈魚吃完了,公主殿下又要念叨了。
”
“哈哈!
”武則天頓時大笑,“你何時才能給你的嶽母,也孝敬幾尾親釣的鲈魚呢?
”
庫狄氏也插了一言,“就是啊,哪有隻疼媳婦不敬嶽母的道理?
——呶,這裡還有一位師娘呢!
”
薛紹哈哈的大笑,“明天,臣挑幾尾最大最鮮活的鲈魚,親自送進宮來孝敬陛下,孝敬師娘!
”
“去吧,去吧!
”武則天呵呵直笑的擺手。
“臣告退。
”
薛紹退出禦書房,大步走了。
武則天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對身邊的庫狄氏說道:“華陽,你年輕時遇到過薛紹這一類的男子嗎?
“
庫狄氏尋思了片刻,然後笑道:“先夫當年也就是老成了一點,但是他既富于情趣又勇于擔當,疼惜妻子愛護家人,勤學博聞多才多藝,文武全才忠肝義膽。
想來,他師徒二人倒有蠻多相似之處。
”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武則天微笑的點了點頭,“你和太平都是命好,能夠遇到命中的偉岸男子,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朕,幾乎都已經忘卻了自己的性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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