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衛府裡變得更加安靜。
除了偶爾有一隊負責糾察軍隊紀律的衛士走過發出整齊的腳步聲,再沒有别的什麼雜音。
看來大唐的軍隊有一點是和現代軍隊相同的,特别重視紀律。
像薛紹這種六品千牛隻要和長史的關系處得好,如果想要請個假出去蹓跶倒是不難。
但隻要人在衛府裡,就得乖乖的遵守軍隊的紀律。
而且薛紹打聽到,其實很少有六品千牛沒事就跑到衛府外面花天酒地,像晚上的這種時間他們一般都留在自己的房間裡認真讀書,為将來可能擔任的“文職工作”打基礎。
奉宸衛裡的競争,絕對不隻限于千牛講武。
千牛備身不同于其他的武官,貴族子弟都把這個官職當作“起家良選”,以後還是要奔着文職高就而去的。
那也就意味着千牛備身隻是一個跳闆,沒幾個人真想把這個官職一輩子做到頭。
很多起家于千牛備身的武官成功轉型,做到了州官刺史或是京城高官。
薛紹現在所住的這個官署的前任,前不久就升任了從五品上晉州長史。
這個官職相當于現在的市委秘書長,而那位千牛備身年齡還不到三十歲。
在這樣的年齡能夠做到這樣的高官,顯然是極不簡單的。
雖然他的升遷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薛紹“騰位置”,但也恰好證明了六品千牛的政治前途,的确是非常的光明。
或許今日的六品千牛,就是将來上輔天子下安黎庶的朝堂宰輔,或是手握重兵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
所以薛紹現在的桌子上,擺滿了一堆的請谏拜貼,就連十天半月不來一趟衛府的檢校将軍李孝逸,也破天荒的要親自來給薛紹擺宴接風。
而周季童卻是被皇帝“善意”的派去休假了——看到薛紹這麼風光,周季童能受得了嗎?
才上任第一天就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嗅到了這麼多的怪味兒,薛紹不由得心生感慨:奉宸衛絕對不是一支純粹的軍隊,它更應該被稱之為“衙内之家”,而且這些衙内的個人素質還都相當的過硬。
奉宸衛是這些高級衙内的仕途跳闆,是一個積累政治資本、締結官場人脈的名利場,更是一個充滿了勾心鬥角與激烈競争的角鬥場!
……
昔孟母擇鄰處,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的确是很大。
就好比現在,薛紹也隻能在自己的書房裡認真讀書,就算是想要找個人來瞎扯聊天,還有可能會打擾到了别人而被厭棄,就更别幻想什麼喝酒猜拳風花雪月了。
奉宸衛,還真是挺煅煉人。
薛紹專心讀着書,衛府的大門口一輛馬車遠遠駛來,緩緩停下。
把守大門的衛士眼尖認出了這是宮裡出來的馬車,馬上就有一個人飛奔進去通知中郎李仙童了。
左奉宸衛專門在宮裡當差,哪怕是衛府裡的一個普通小卒也會變得非常的懂事。
上官婉兒款款的落下車來,雙手捧着一個盒子慢慢走向衛府大門口。
把守大門的幾個衛士整齊劃一的臉紅心跳嘴幹舌躁,但沒有一個人敢于眼睛亂轉或是做出什麼色眯眯的豬哥表情。
天後娘娘的貼身女官外派而來,那就是宰相也不敢輕薄和怠慢。
于是他們眼觀鼻鼻觀心,軍容相當整肅!
幾乎就在上官婉兒的腳步停下的同時,飛奔出來的李仙童停在了上官婉兒面前,面帶微笑拱手道:“上官大駕光臨,末将不及遠迎,還請恕罪!
”
上官,既是她的姓氏更是一個尊稱,李仙童很巧妙的一語雙關。
既然是奉命而來,那代表的就是天後了。
因此上官婉兒既不客氣也不寒暄,微然一笑開門見山道:“我奉天後娘娘之命,特意來給薛千牛送些療傷的藥物。
”
李仙童等人無不心頭一震,原來天後也對薛紹如此器重!
“上官,請!
”李仙童很是謙恭,“末将親自帶你去找薛千牛。
”
“軍機重地,我一介女子方便進入麼?
”上官婉兒仿佛是故意如此說道。
李仙童殷切的賠着笑,“上官說笑了。
你是天後使者,還有哪裡是你去不得的?
快請!
”
“多謝。
”上官婉兒也不客氣,先于李仙童一步跨進了門檻。
軍規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仙童這位中郎将親自當衆違反了一次軍規,他落後上官婉兒一步,像個導遊一樣從旁引路。
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趴到了窗戶邊,将火辣辣的視線投在了上官婉兒的身上,再也挪不開半寸。
咽口水者大有人在,就算有人将手伸到了褲裆裡也不算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誰叫上官婉兒今天穿了一件酥兇半露的華麗宮裝呢?
上官婉兒雙手捧着藥盒如行雲流水般從容走在大校場上,感覺身上落下的這些眼神就像是一道道絲線一樣,要将她拉扯過去。
她臉上的微笑自信且促狹,心說軍營裡的男人,還真是挺可憐。
薛紹捧着一本北門學士編修的《玄覽》看得有點頭昏眼花,把書本一扔,碎碎碎的罵道:“這種晦澀玄奧的鬼東西,隻有玄雲子那樣的人才能讀得明白。
或許我真該考慮一下,跟她雙修?
”
“薛公子可曾睡了?
”門外響起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非常好聽。
薛紹不由得猛然一怔,這麼邪門兒?
!
“上官婉兒奉天後娘娘之命,特來給薛公子送藥。
”
薛紹頓時就笑了,哦,原來不是玄雲子!
上前開門,上官婉兒亭亭玉立面帶微笑的站在門口,雙手捧着一個盒子。
“婉兒見過薛公子。
”
薛紹看了看她左右,沒人,于是好奇道:“你怎麼進來的?
”
“我說騰雲駕霧,薛公子信嗎?
”上官婉兒笑吟吟的道。
“當然信了。
”薛紹呵呵直笑,“上官大人本來就是仙女嘛!
”
“薛公子再把婉兒稱作大人,婉兒可就調頭便走了。
”
薛紹哈哈的笑,“好吧,上官姑娘,請進!
”
“薛公子請。
”
上官婉兒進房後把藥盒放好,四下看了一看,坐下來說道:“薛公子到了哪裡都不忘記讀書。
天後娘娘知道了,必然欣慰。
”
薛紹親自給上官婉兒倒了一杯茶,坐了下來,微笑道:“我這裡還有一件,更值得天後欣慰的事情。
”
“公子不妨說來聽聽?
”
薛紹笑道:“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我每天都要吃很多頓飯,簡直就是疲于應對。
”
上官婉兒咯咯的笑了起來,“公子真能逗趣,這讓天後有什麼好欣慰的?
”
薛紹看着上官婉兒,很少看到她這樣真正開懷的笑出來。
很多時候,“笑”隻是上官婉兒的一個表情,并不代表她的心情。
“天後知道了肯定會欣慰。
”薛紹說道,“今日天後在護國天王寺的禅房裡跟我說的那些話,你應該都還記得吧?
——越多的人請我吃飯,不就意味着我有機會能能替天後籠絡到更多的青年将軍嗎?
”
“誠然如此!
”上官婉兒眼睛一亮,“薛公子,真是深解天後之良苦用心,處處為天後着想。
婉兒,必定如實回報。
”
“多謝。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天後派你這樣一位巾帼宰相專程跑一趟衛府來給我送藥,無疑将大大的助長我在衛府的地位與威信。
天後待我不薄啊,我理當有所回報。
”
上官婉兒微笑的點了點頭,“薛公子能有如此的覺悟與忠誠,将是天後最大的欣慰。
”
薛紹說道:“就這件事情,我還正好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上官姑娘。
”
“請教不敢當,公子有話隻管說。
”上官婉兒道。
薛紹點了點頭,說道:“這官場上吃飯,可是個大學問。
我今天第一天上任,就有李中郎與十幾個六品千牛同僚請我吃飯,誰該拒絕誰該應酬,誰先誰後,我還真是心裡沒什麼底。
”
上官婉兒臉上的笑容變得富有深意,“公子是想知道,哪些人的父輩深受天後的信賴,而哪些人又是公子不應該去親近的?
”
“沒錯。
”薛紹道,“所以,肯請上官姑娘一定要教我。
”
上官婉兒再一次咯咯的笑了起來。
“薛公子,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卻隻談這些事情,難道你不覺得大煞風景嗎?
”
薛紹頓時醒神,上官婉兒的警惕心非是一般的高,畢竟這是在左奉宸衛的衛府裡,她擔心隔牆有耳!
于是薛紹示意她以手沾茶水,寫在桌幾上,說道:“那我們不如聊一聊詩賦文章,或是郎情妾意?
”
上官婉兒又是咯咯的笑,手下一邊飛快的寫着一些人的名字,一邊吟道:“我本無根草,天涯自飄零。
淪落秋風裡,未見葬花人。
”
薛紹看着她寫的那些個名字,頭一個就是“劉冕”,左仆射劉仁軌之孫。
很顯然,上官婉兒的意思是這個人必須重點拉攏。
武則天向來對劉仁軌極是尊敬與倚重,這是朝野皆知的。
後面還有二程和崔賀儉,千牛四禦刀全都榜上有名。
看來這四個人的“屁股很正”,他們的父輩就算不是天後的親信,也至少不是反對派。
黑名單,頭一個就是——李仙童!
薛紹做驚愕狀,“這些你怎麼知道的?
”
聽起來,就像是指她方才吟出的那幾行句子了。
上官婉兒揮袖抹去了桌幾上的水漬,饒有深意的微笑道:“就連天後娘娘都知道了,婉兒還能不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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