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楚玉一行人剛剛回到營地時,一場暴風雪降臨了。
他們慶幸不已,人和馬全都躲進了結實的大木料造成的避雪竂裡。
薛楚玉則是帶着論弓仁,來見薛紹。
薛紹的帥帳挺大,大棟為梁粗木為脊縛上一層厚實的硝制牛皮,有點像吐蕃的軍事貴族住的那種毳帳。
論弓仁第一眼看到這帳篷時就難免有些觸景傷情,站住了。
薛楚玉說道:“眼熟是嗎?
”
論弓仁點小說了點頭,“有點像我父親和叔叔他們行軍在外時,搭建的毳帳。
”
“薛帥就是仿造吐蕃的毳帳來建的。
”薛楚玉說道,“他說吐蕃人在高原上住了千百年,沒人比他們更加懂得如何應付高原氣侯。
他們在這方面的經驗,全都值得我們去學習。
”
論弓仁怔了一怔,驚訝的看着薛楚玉。
“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
“沒什麼不對。
”論弓仁眨了眨眼睛,心裡想起了父親以前曾經說過,中原仕人大多自恃才學而藐視異族,尤其是儒生,讀書越多的往往越加固執。
但薛紹卻是一個很善長于學習的人。
“走吧!
”
有薛楚玉帶路,自然無需通報之類。
但把守帥營的将士看到論弓仁,都表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這多少讓論弓仁感覺到一些不自在。
帥營裡燒着三鼎旺旺的爐火,火上煮着茶炖着湯還烤了肉。
婁師德、黑齒常之和曹仁師等等衆将都在。
他們好像是在召開一個什麼會議,又像是聚集在一起集體辦公。
薛楚玉和論弓仁一進來,衆将都放下手頭的書稿等物起了身來,在帥桌前面對面的站成了兩排。
薛紹坐在帥桌後,身上披着一件狼皮大氅手裡正拿着一本書,擡頭看了看論弓仁。
論弓仁進來後既沒參拜也沒說話,隻是站定了看着薛紹。
兩人四目相觸。
薛紹笑了一笑,将書本放下了。
論弓仁皺了皺眉,心裡很郁悶。
在自己的想像當中,薛紹現所當然的應該是一副标準的“中原将軍”的長相。
嗯,大概就是曹仁師的這副樣子。
四四方方臉的帶一點絡腮胡,下巴上生了幾許山羊須,臉皮因為長年征戰在外飽受風霜,而變成粗糙的紫棠色。
身體不高不矮略微發福,雖壯碩而威武但也會有一點庸腫的肚腩。
但是眼前論弓仁看到的這個薛紹,卻讓他這個被高原子民百般推崇的美男子,感覺有點郁悶……
“論将軍,歡迎。
”薛紹已經起身朝論弓仁走了來。
論弓仁怔了一怔,沒作反應。
薛紹走到他身前,笑了一笑,對旁邊的部曲侍衛擺了一下手,“給論将軍看座,上酒取肉。
”
“是!
”
論弓仁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彎腰下拜,“論弓仁……見過薛元帥!
”
“不必客氣。
”薛紹淡然道,“坐吧,坐到火邊來。
我們一邊喝着熱酒,一邊閑話家常。
”
這些年來論弓仁早已習慣了父親的無比嚴厲,現在遭遇到薛紹這樣的随和,他還真是很不習慣。
尤其這裡是大周軍隊的帥營,他曾預想過很多與薛紹見面的方式。
或大刀大陣或滿營嘲諷,總之絕不會是眼前這樣的。
論弓仁站着沒動,薛楚玉上前來輕推了他一下,“坐吧!
”
然後薛楚玉就很自然的坐到了薛紹旁邊。
論弓仁猶豫了一下,坐到了薛紹的身邊一邊。
其他将軍們也都陸續坐到了火邊來,侍衛們取來了溫酒給将軍們斟上。
用鐵鈎将大塊的炖肉從鐵盂裡拖了出來摔在氈闆上,大刀子剁成一塊一塊放進碗裡,再分給在座的所有人。
“論将軍頂風冒雪而來,一路辛苦了。
”薛紹對論弓仁道,“先吃飽喝足了,才有力氣說話。
來,衆将也請!
”
“薛帥請!
論将軍請!
”衆将也不多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就幹上了。
論弓仁着實愣了半晌。
這樣的景象,在父帥的帳營當中是絕對看不到的。
噶爾欽陵是一個非常注重“将威”的人。
他從來不會在麾下的将軍面前輕易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哀樂,生活的細節也不會對外展示。
就連他的親生兒子論弓仁,也很少很少有機會能與他一同進餐。
所以在部下的心目當中,噶爾欽陵根本就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尊天威難測的神明。
衆人都動手動口了,唯獨論弓仁呆着沒動。
薛紹側目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嗎,要不要換一換?
”
“不……”論弓仁點了點頭,“能吃。
”
“那就吃吧!
”
一天一夜沒怎麼用食,論弓仁也的确是餓了。
他習慣性的從靴裡拔出了一把小刀來,兩名侍衛馬上一閃身護到了薛紹左右,其中一人下手非常利索的奪去了論弓仁手中的刀。
論弓仁沒有反抗。
“退下!
”薛紹大喝一聲,“大驚小怪,成何體統!
!
”
兩名侍衛連忙退了下去,但是小刀卻沒還給論弓仁。
薛紹一伸手,侍衛連忙将小刀遞了過來。
“論将軍,扈從不懂事,希望你不要見怪。
”薛紹将小刀插到了他碗裡的肉塊上,笑道,“你習慣用刀切了吃是吧?
我們都是直接撕咬的,這仿佛比較過瘾。
”
論弓仁一言不發,默默把小刀收起插回了鞘裡,拿起肉塊一陣猛咬起來。
薛紹呵呵直笑,“多吃些,有的是!
”
論弓仁一邊吃喝一邊心裡直納悶:大周的将軍,每天都是這樣湊在一起吃吃喝喝無所事事嗎?
這樣的一群人,是怎麼把我們打敗的?
!
飯罷之後,又是茶。
在兩京之地,喝茶或許隻是貴族們閑來無事的一種高雅休閑活動。
但是對于肉食為主的遊牧人和行軍在外的人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一種保健飲品,其重要地位不亞于食鹽。
因為肉食油膩而上火,軍中則多用腌肉和醬菜,二者常期食用會不利于健康。
茶恰好有着去油除膩、解毒降火的功效。
高原現在是種不出茶來的。
對于吐蕃人來說,茶是相當珍貴和高檔的奢侈品。
它是文成公主帶到高原上的中原特産,剛剛踏上高原就受到了吐蕃貴族們的狂熱追捧。
但是一般的平民,大多數都是不認識茶的。
讓論弓仁驚奇的是,薛紹軍營裡喝的,居然還是酥油茶。
酥油茶能夠非常有效的禦寒、除膩并緩和高原反應。
至從兵進青海湖開始,薛紹就下令在軍中推廣這種藏族人民喜愛的茶制飲品。
但就如今這個時代來說,也就隻有論弓仁這種級别的吐蕃貴族子弟,方才知道“酥油茶”是為何物。
論弓仁手裡捧了滿滿的一大碗,怔怔的看着,半晌沒動。
“論将軍,我們可以談談嗎?
”薛紹就坐在他身邊,也是擔着一碗茶,不急不忙雲淡風清的樣子。
論弓仁眨了眨眼睛,“薛帥想談什麼?
”
“什麼都可以。
”薛紹笑了一笑,“就從你的父親大人談起。
”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論弓仁将茶放了下去。
“那談點别的。
”薛紹朝他那碗茶努了努嘴,“喜歡這種茶嗎?
”
論弓仁輕歎了一聲,又将茶碗捧了起來喝了兩口,“喜歡。
”
“是你父親叫你來的,還是你自願來的?
”薛紹問道。
“有區别嗎?
”
“有。
”
論弓仁沉默了片刻,“父親叫我來的。
”
薛紹淡然一笑,“你是一個誠實的人。
你很孝順。
”
“……”論弓仁沉默不語,一口一口的喝着酥油茶。
“你知道,你父親叫你來的用意嗎?
”薛紹問道。
論弓仁怔怔的看着碗裡的酥油茶,說道:“他希望我活下去。
”
“對。
”薛紹說道,“這是一位父親,對兒子最後的心願。
”
論弓仁不說話,眨着眼睛。
他的眼圈有點紅。
“我知道你現在很不甘心,很不情願,一時之間也無法習慣這裡的生活。
”薛紹說道,“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的,它經常會讓我們沒有選擇。
”
論弓仁輕籲了一口氣,不說話。
“以後,你慢慢會習慣的。
”薛紹起了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凡有什麼疑問,有什麼困惑,或有什麼需求,你都可以去找薛楚玉。
”
“我為什麼要找他?
”論弓仁總算說了一句話。
薛紹笑了一笑,“因為我覺得,你和他會比較投緣。
當然,你可以來找我。
随時都可以。
”
論弓仁也站了起來,“你什麼時候發兵,去救我的父親?
”
“我不會發兵的。
”薛紹平靜的說道,“因為,你父親已經死了。
”
“你胡說!
”論弓仁大吼,“他沒有死!
他不會死的!
沒人能殺死他!
”
薛紹雙眉微皺的看着他,淡淡道:“那如果,是他自己呢?
”
論弓仁頓時僵住了。
次日風雪稍停。
薛紹下令,全軍後撤,退往青海湖駐地。
就在這天,噶爾欽陵麾下的幾員大将擡着噶爾欽陵的屍首,走到了贊普的大營裡。
投降。
這一場死傷将近十萬人的吐蕃的内戰,以噶爾欽陵自殺身亡,宣告了結束。
收到消息時,薛紹的人馬已經駐紮在了青海湖,黑齒常之的部隊也遷回了大非川。
得知這一消息,論弓仁的反應是……木讷。
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隻是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什麼表示也沒有。
然後,他就變得像是一頭行屍走肉了那樣,除了吃喝和睡覺,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
哪怕薛紹将他麾下的五千人馬全體更換了制服和裝備,還打零拆散了編入了其他各處,僅僅給他留下了一支百人衛隊,他也沒有發表過任何的意見。
忙完了一些事情之後,薛紹親自來看望論弓仁。
他和薛楚玉、乙李啜拔共住一個大帳蓬。
在帳蓬外面,薛紹問薛楚玉,論弓仁怎麼樣?
“哀莫大于心死。
”薛楚玉搖了搖頭,“他的信心,鬥志,希望和勇氣,全都沒有了。
”
薛紹走到帳篷邊,撩開布簾朝裡面看了一眼。
論弓仁抱着一個酒壺躺在床上,像是睡了又像是醒着,睜着眼睛卻一動不動,眼神完全是呆滞的。
放下布簾薛紹沉默了片刻,對薛楚玉說道:“你和乙李啜拔率領跳蕩軍,帶上論弓仁和他的衛隊,先行一步去往洮州。
我不管你什麼辦法,讓他活過來。
”
“是。
”薛楚玉應了諾。
這時郭安大步走了來,薛紹迎上幾步離開帳篷附近,問他何事。
“吐蕃贊普的使者來了。
”郭安答道,“看那架式,很有可能是為索要青海湖與大非川還有論弓仁而來。
”
“來得還挺快!
”薛紹呵呵一笑,“走吧,會會他去!
”
計劃是五月完本,結果沒能寫完。
其實我可以很早就完本了的,但總感覺還有一些事情沒能交待清楚。
不想虎頭蛇尾了,那就繼續寫下去吧!
但是後續,的确是已經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