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突厥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洶湧的從前方高坡的地平線上沖出來,一路打着呼哨,朝薛紹一行人飛馳挺進。
艾顔雙唇緊閉的騎在馬上,手上緊緊握着一把大唐的橫刀,手指關節隐隐發白。
薛紹側目看了她一眼,笑道:“害怕了?
”
艾顔深吸了一口氣,“不怕!
”
突厥騎兵更近了。
艾顔的臉色突然一變,平添一絲欣喜,“對方沒有惡意!
”
“何以見得?
”薛紹問。
一旁的月奴說道:“他們嘴裡打出的呼哨聲,是遊牧人用來歡迎客人的暗語。
”
艾顔點頭,“安将軍說得對!
”
薛紹不由得暗笑一聲,你們兩個什麼時候這麼和諧了?
突厥人的三千騎兵在前方大約百步距離停下,揮舞着手中的彎刀大聲的發出連綿不絕的呼哨聲。
其中有一騎小跑過來,他穿着一身耀眼的明光甲、挂着火紅的戰袍,頭上卻沒有戴兜鍪露出一串串的發辮。
“是他……”艾顔的臉色沉了一沉,“阿史德溫傅的嫡長子,阿史德埃屯!
”
薛紹凝神看了看那個迎面而來的馬上青年,虎背熊腰非常的強壯和高大,但是長相和氣質……還真不怪艾顔嫌棄他,這位大兄弟長得也太野獸派了一點。
埃屯騎馬跑到薛紹等人面前,一雙鷹眼在衆人身上一掃,然後就落在艾顔的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他單腿一撂用了個非常孔武利落的姿勢翻身下馬,走到艾顔的馬前單膝一跪,雙手捧上了一顆人頭,說道:“草原上最尊貴的、美麗的、至高無上的公主殿下,我要獻上陰謀截走公主殿下的罪人――阿史特格的人頭!
肯請公主殿下能像草原上的光明神那樣心懷寬廣,寬恕阿史德埃屯的迎接來遲、護駕不力!
”
埃屯一邊說,月奴一邊小聲的在薛紹耳邊,給他翻譯。
其實不用月奴翻譯,當薛紹看到埃屯獻出那顆皿淋淋的人頭,他的心裡就明白了一大半――可惡又可憐的阿史特格被殺掉滅口,做了阿史德溫傅的替罪羊了!
艾顔自然不笨,初時看到這顆皿淋淋的人頭她略感驚悚,但很快心中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于是她端坐在馬背上,高高在上的道:“埃屯特勤,你是當之無愧的狼神之子,你是草原上最勇猛也最忠誠的曳落河!
”
“公子,曳落河是突厥語裡‘壯士’的意思,充滿了傳奇與贊美的色彩,就像我們稱贊程務挺将軍為‘古之惡來’一樣!
”月奴連忙說道。
單膝跪于地上的埃屯聽到這樣的贊美,頓時心花怒放喜笑顔開,他一把扔掉特格的人頭,高舉拳頭大聲叫道:“公主殿下賜封我為――曳落河!
”
他身後的三千突厥兵一同舉刀,大聲歡呼“曳落河”、“曳落河”!
艾顔鬓角流下了一抹冷汗,暗暗的籲了一口氣。
薛紹則是在一旁暗暗寬慰,艾顔表現得不錯,暫時算是穩住了這個埃屯特勤。
但他心裡同時也有一些好笑,這個突厥王子埃屯特勤,好像有那麼一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偉岸的曳落河埃屯特勤,我對你的盛情迎接非常的感激。
現在請你不辭辛勞,率領你的軍隊護送我和這些唐軍的使者們一同前往于都今山。
”艾顔說道,“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的父汗相商。
”
“尊貴的公主殿下,卑微的埃屯永遠願意為你效勞!
”埃屯起了身來,鷹眼像是口香糖一樣粘在艾顔的身上死活挪不開,好不容易轉到一旁的薛紹身上,他頓時雙眼一眯臉色一變,表現出極強的妒意與敵意。
“你是誰?
”埃屯用非常拗口的漢語,大聲喝問薛紹。
“唐軍使者。
”薛紹很平靜的回答了四個字。
埃屯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艾顔的馬缰,“妖異的漢兒,離尊貴的公主殿下遠一點!
”
薛紹禁不住哈哈的大笑。
艾顔雙頰頓時通紅,“埃屯特勤,請不要這樣失禮!
”
“公主殿下,你不知道!
”埃屯既緊張又惱怒的說道,“他這樣的漢兒都會妖術,會勾走女人的心肝!
”
月奴一翻譯,薛紹笑得更樂了。
太丢人了!
……艾顔非常無語也非常的羞憤,雙手一捂臉,“埃屯特勤,請你住口,不要再說了!
”
“遵命,尊重的公主殿下!
――請允許你卑微的仆人埃屯,為你牽馬!
”埃屯拉着馬缰,還不肯松手了。
“随你!
……快走吧,快走!
”艾顔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埃屯卻是一副喜出望外、非常興奮的樣子。
他咬住手指吹了一聲呼哨,所有的三千騎兵一同回應,很快分散開來排成陣勢,在薛紹一行人馬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強有力的屏障,護送他們往北行走。
埃屯還真的是一路牽着艾顔的馬,與她寸步不離。
看來,他不是一般的擔心艾顔會被薛紹“勾走了心肝”。
薛紹等人落後數步,跟在埃屯與艾顔的後面。
郭元振走在薛紹的身邊,低語道:“将軍,有了這個醜兒王子護行,在抵達于都今山之前我們應該是安全了。
但是特格的那一顆人頭,卻讓我頗感不安。
”
“有何不安?
”
郭元振說道:“據艾顔所說,‘阿史’一姓在突厥部族當中是僅次于‘阿史那’姓的貴族,阿史特格本人也算是突厥部族當中一個頗有份量的人,是個公認的智者,曾經還是伏念可汗的心腹智囊之一。
埃屯敢殺特格,毫無疑問是得到了他父親的授意。
試想,特格這麼重要的一個人說殺就殺,足以見得阿史德溫傅在草原叛軍内部的權威,已經至高無上沒人敢于反對。
這對我們,仿佛不是太有利!
”
薛紹沉吟了片刻,說道:“凡事有弊,必有利。
突厥叛軍的大權集于阿史德溫傅一人之手,如果他态度強硬不予和談,的确對我們非常不利;但是反過來講,如果我們能夠解決阿史德溫傅這個最高掌權者,突厥叛軍群龍無首,必然陷入無盡的内部争鬥與紛亂之中,從而易于崩潰與瓦解。
”
郭元振眼睛一亮,壓低了聲音說道:“将軍是想收拾掉阿史德溫傅?
”
薛紹冷冷一笑,默認。
郭元振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暗殺如何?
”
薛紹果斷的搖頭,絕對不能暗殺!
如果阿史德溫傅死在我們的手上,隻會讓草原部族對大唐更添憎恨,從而更加堅定他們反叛獨立的決心!
郭元振一攤手,那該如何是好?
薛紹朝前面努了努嘴,郭元振順着往前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圓了――将軍的意思是,借艾顔與埃屯之手殺掉阿史德溫傅?
――這不可能吧!
薛紹呵呵一笑,别慌,車到山前必有路!
郭元振暗暗的長籲了一口氣,眉頭緊擰,再也化不開來。
一旁衆人都覺得很奇怪,二位将軍在打什麼啞謎呢?
薛紹與郭元振之間的默契,就算是三刀旅内部的人,也未必能夠完全看懂。
長路漫漫,一行人逶迤北行。
有了三千突厥兵的護行,再無事端發生。
埃屯特勤對使者、和談之類的事情全不關心,他隻在乎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公主殿下。
可惜,艾顔對這位醜兒特勤仍是不冷不熱不感興趣。
在與突厥兵同行了兩三日之後,艾顔漸漸感覺和這些“族人”在一起,反倒有一點陷入了籠牢之中的強烈束縛感與壓迫感。
回想之初和薛紹等人同行之時,雖然時常有口角、甚至還會和月奴動手打上一兩架,但那時候心裡反倒沒什麼壓力。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口角與打鬧,仿佛都是值得回味與紀念的一種親密。
于是艾顔向埃屯特勤提出,要回去與月奴一同并行。
她的理由很充分,數千人當中隻有我們兩個女子,我不能整天和你們這些大男人混在一起。
埃屯聽了心裡很郁悶,他說,每天你都是睡在單獨的帳篷裡,由我親自在你的帳篷外面帶刀護衛,任何人也不敢靠近,你還有什麼不能放心的?
艾顔自然不會把那一句“我就是不放心你”說出來,但是她堅持要和月奴同行。
埃屯沒有辦法,隻得答應了。
于是艾顔又回到了唐軍使者的隊伍之中,她突然有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以往看着很讨厭的薛紹和月奴這些人,在她眼裡仿佛生出了幾分親切感來。
對于艾顔的“回歸”,月奴報以熱烈的“歡迎”,隻不過歡迎的儀式有點特别――月奴說有段日子沒有練過拳腳了,三刀旅的人都不願意跟我打,就算動手了也是畏手畏腳不出全力,還是跟你打最痛快了!
于是,兩名女子剛一見面,就痛痛快快的打了一架。
月奴是活動了筋骨、出夠了汗,艾顔則是把這兩天壓抑在心裡的情緒全都釋放了出來,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薛紹等人對艾顔的态度也友善了許多,至少沒再把她當作敵方的俘虜看待。
僅僅時隔三日,艾顔心境有了一個明顯的變化,這讓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和族人在一起會感覺到不安和壓抑,和這些原本應該是仇敵的唐人在一起,我卻能感覺到放松和安全,還有一種回到了家裡的踏實感呢?
隊伍繼續一路北行。
月奴與艾顔仍是時不時的絆嘴,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激烈的火藥味,反倒像是一對摯交損友的相互調侃。
兩人同吃同住同睡時刻形影不離,俨然已經成為了一對不打不相識的閨中密友。
薛紹看在眼裡,一切都在按照自己預想當中的那樣發展下去,因此他不動聲色。
埃屯看在眼裡,卻是妒火中燒寝食難安,難道我尊貴的心愛的公主殿下,真的被漢兒勾去了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