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戒既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宦官,又是皇宮内廷的一個總管大太監,他當然不會隻是為了給太平公主送一副畫,而不遠千裡跑到并州來。
他所說的另外兩件事情,都顯得尤為重要。
其一,朔州之戰的軍情馳報,裴行儉早派八百裡快馬火速呈遞給了長安。
這樣的捷報,自然是越早獻給朝廷越好,能夠起到振奮朝綱、穩定人心的作用。
在戰報中,裴行儉重點強調了程務挺收複朔代二州、并打赢了一場艱苦的朔州保衛戰的情景,并“提到”了薛紹奇襲黑沙牙帳成功,已然生擒敵酋阿史那伏念等人到帳下。
薛紹從軍北伐,這件事情并不是公開的秘密,朝中知道人的并不多。
此前,薛紹畢竟是既無科舉功名又無實幹政績,在大多數的朝臣看來,他僅僅是憑借着良好出身和備選驸馬的身份,初初亮相政壇便謀求到了令世家子弟都眼饞的“千牛備身”這種高職,已經引來了不少人的眼紅與腹诽,認為二聖是“任人唯親”。
所謂的“禁中對策及高第”,這也是二聖私下進行的一場“非正式考試”,其實是不足以服衆的。
換句話說,朝中大多數的大臣對于即将成為驸馬的薛紹,很不以為然。
認為他就是一個憑借着裙帶關系在攀龍附鳳的繡花枕頭,跟武三思、武懿宗這些人沒什麼兩樣。
因此,裴行儉在呈給朝堂的戰報之中,都隻是主要提了程務挺的戰績,隻花了“聊聊數筆”來說黑沙奇襲之戰。
偏就是這聊聊數筆,成了一記神來之筆。
在朝堂之上引起一場大的轟動,并且,掀起了一場軒然**。
因為,朝中大臣絕對想不到一個初入仕途的“繡花枕頭”,原本應該是跟着裴行儉去混軍功的閑賴幫随,居然會立下此等奇功!
但是這等軍國大事,裴行儉顯然不會拿來開玩笑。
以裴行儉為官幾十年的人品,他說的話也不容懷疑!
由此也可以見得,裴行儉這一記春秋筆法可謂是運用得極妙。
朝中皆知他是薛紹的老師,如果老師一味在戰報中力挺自己的學生,會有黃婆賣瓜之嫌疑難免讓人恥笑。
于是裴行儉多話不說,隻用事實說話――伏念已經生擒到了帳下,明擺着!
事實勝于雄辯,這在任何時代都是公理。
薛紹孤軍深入千裡襲敵,百餘人深入萬軍叢中生擒敵酋安然歸營,從來主導這一場動用了三十萬大軍的曠世之戰的勝負走向――這在朝堂上一公示,非但是朝臣宰相們,連二聖都震驚了!
就不用提太平公主有多驚駭了!
很多年來,大唐偃武修文以文治天下,已經很少見到有人像薛紹這樣立下此等赫赫戰功了。
朝堂之上的許多大臣都知道薛紹即将成為驸馬,于是以此做為話題對薛紹大肆頌揚,目的當然是為了讨好二聖――女婿給力,二聖臉上有光嘛!
甚至不乏有些偏于谄媚之人,将薛紹比作了貞觀一朝時一戰定突厥的軍神李靖。
更有甚者,提議要将薛紹破格提拔為大将軍!
二聖出于“謙虛”,都婉拒了。
在大唐的曆史上,以弱冠之齡榮膺大将軍之銜的人不是沒有,但一般是皇子、驸馬、外戚這種人挂的一個虛銜,并不實際掌兵。
比如皇子李旦還隻有幾歲的時候就已經遙領冀州大都督并兼任右金吾衛大将軍,但他既不到冀州上任也沒有執掌兵權。
但是薛紹不同,他是切切實實的身在軍旅、帶着軍功。
要是真讓他在二十歲的年齡就做到大将軍,那他就有權執掌兵權、參謀軍國大事,等于是一步跨進了朝堂的機要核心。
如果在二十多歲的年齡就做到大将軍執掌兵權,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逆天。
這在大唐的曆史上除了秦王李世民那一類開國立邦的皇族少年英雄們,還沒有人做到過。
所以,盡管二聖很希望自己的女婿越優秀越好、官也越大越好,但如果是涉及到軍國大事,他們也就不會倉促草率的任命薛紹為大将軍了。
“公子,這不公平!
”月奴聽了朱八戒的話,有些忿忿然,“就因為你太年輕,所以不能讓你做大将軍嗎?
”
“這是理所當然。
”薛紹無所謂的笑了一笑。
“我不明白!
”月奴更是忿忿,“世所共知嫁皇子、娶公主都意味着飛黃騰達,公子憑借自己的才能和軍功都足以升任大将軍,為何現在驸馬的身份反倒限制了公子的前程?
”
薛紹一聽,月奴這話還真是話粗理不糙。
但是當着朱八戒的面薛紹也未多說,隻道:“曆朝曆代,哪個鼎立中樞、執掌機要的重臣不是中年人、老年人?
連四十歲以下的都是極其少見。
我才二十多歲,雖然僥幸立下了些許微末的功勞,但這不代表我有執掌兵權、參贊軍國之事的能力。
此乃朝廷軍國大事,月奴不得多言!
”
“是……”月奴雖然很不服氣,但乖乖應了諾。
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朱八戒,心想這個死胖子多半是借着給太平公主傳遞鴻書的借口而來,實際上是替天後來探口風的了……哎呀,我好笨!
這時候是不應該當着他對公子官位之事表示出不滿,應該表現得謙虛謹慎一點才是!
“朱太監,幸得二聖英明,沒有答應任命我為大将軍。
薛某年少無知經驗欠缺,絕不可能勝任大将軍之職。
也不知道是哪個多事之人向二聖進言要提拔我做大将軍,那不是把我推到風口浪尖,想要害我嗎?
”薛紹表現得有些忿忿。
朱八戒連忙笑眯眯的道:“公子莫要生氣,其實進言之人也隻是對公子的這一番壯舉由衷欽佩,因此有些失了分寸。
當然……或許也有讨好二聖、巴結太平公主公主殿下與薛公子之用意。
”
“說,是誰?
”
“呃……想必不止一個。
小奴一時也不太清楚。
”朱八戒含糊其辭。
“罷了,待我回京之後自己去查問。
要是讓我知道了,非得當面去罵他一頓不可!
”薛紹越發忿忿,“程務挺這樣鎮守國門數十年、屢戰屢勝的功勳戰将都還隻是四品中郎将,我怎麼能做大将軍?
進言之人真是太過谄媚、簡直就是胡鬧!
”
“公子息怒、息怒!
”朱八戒連忙點頭哈腰的來勸。
薛紹留意他那張大餅臉觀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這個大胖子仿佛是暗籲了一口氣――“放下了心來”。
薛紹心中頓了然,看來他真是天後派來探我口風的,看我薛紹是否立下了一點功勞就把尾巴翹上了天去,會否居功自傲、自命不凡了――這已經不是未來丈母娘對準女婿的考驗,而是君上對臣子的一次重要政治考察!
如果我薛紹聽了朱八戒的這一番話,表現出和月奴一樣的忿然不平,那就意味着我完了――非但做不了大将軍,還有可能現在就要被朱八戒帶回長安,從此隻能做個閑淡驸馬再也别想插手任何與軍隊、政治有關的事情。
在君王看來,臣子有能力固然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什麼樣的性格與政治品德。
沒有帝王會願意重用一個輕浮淺薄、居功自傲、尾大不掉的臣子。
有這種性格的臣子,越能幹反而死得越快。
月奴小心翼翼的看着薛紹,神色中間流露出一絲的慚愧與不安。
薛紹示以微然一笑,讓她放心。
并且薛紹心中略略寬慰,月奴追随在我身邊多日,明顯比以前“懂事”多了。
朱八戒适時的岔開了話題,另道:“薛公子,小奴前來要辦的第三件事情,是天後娘娘親自交辦的一件……隐秘之事。
”
月奴很乖巧的馬上告辭離去反身掩門,親自守在了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
薛紹微笑,“朱太監,天後娘娘聖意若何?
”
朱八戒小聲道:“天後就是想要通過公子的切身探查,了解一下程務挺這個人,究竟如何?
”
“如何”二字,顯得朱八戒問得非常籠統。
但是薛紹知道他話裡的意思。
那一日在怡心殿燒尾宴罷後,天後曾私下對薛紹說,讓他北伐之時多多的“親近”程務挺。
言下之意,就是想讓薛紹做一回“密探”調查一下程務挺這個人的政治品德與政治立場,同時也暗示薛紹要提前與他建立一點私交為最好。
朔州一役,薛紹奇襲黑沙解了朔州之圍,從此薛紹與程務挺成了“生死之交”。
天後這時候派朱八戒來探問程務挺的虛實,那是最為合适不過。
薛紹想了一想,說了四個字,“足堪大任。
”
朱八戒略微愣了一愣,“僅此一評?
”
薛紹苦笑了一聲,“那我還能如何說來?
”
言下之意,難道讓我跟你說――他足以接下裴行儉的班嗎?
那我不成了欺師滅祖的反骨仔了!
“那……李謹行老将軍,與并州長史李崇義,如何?
”朱八戒又問。
薛紹呵呵直笑,長安距離并州遙遠,朱八戒出發之時并州一案還沒有案發,他不知道并州之事是情理之中。
于是,薛紹将并州一案從頭到尾簡明扼要的對朱八戒說了。
朱八戒一聽,既是驚愕又是歡喜,突然對薛紹迎頭就拜,磕起頭來。
“朱太監,何故如此?
”薛紹連忙要拉他起來。
朱八戒大喜過望,拉住薛紹的雙手激動的小聲道:“公子立下如此奇功,小奴這是為你高興、為天後高興、為大唐的江山社稷高興啊!
”
“言重了,朱太監快請起!
”薛紹用了一把暗力将他拉起來。
朱八戒激動得臉都有些發紅了,眼睛也在發亮,興奮的道:“公子放心,并州一案的内情,小奴會如實回報天後娘娘。
天後娘娘必然大悅……公子,你前程無量啊!
”
薛紹呵呵的一笑,不置可否。
朱八戒能夠在皇後為尊的皇宮内廷之中做到“内偈監”這樣的重要高位,前提肯定是他得是天後的心腹。
對于并州、李崇義以及程務挺這些人的内幕辛秘,他肯定是了如指掌。
因此他才在得知“李崇義倒台身死”之後表示出如此的狂喜,那可是給天後除去了眼中釘和肉中刺,确實是奇功一件!
另有一個麻煩仿佛也是迎刃而解――正在秋瑟院裡受苦的上官婉兒,也該是苦盡甘來了!
想到此處薛紹給朱八戒遞了個眼神。
這對朱八戒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在上官婉兒面前做下人情的機會?
朱八戒如果不是精于揣摩上頭的意思,那他也就不可能做到内偈監的高位。
收到薛紹這樣一個眼神,之初經手過上官婉兒一事的朱八戒心領神會笑眯眯的一點頭,表示“小的明白”!
薛紹心中暢然。
婉兒,恭喜你渡劫完成、浴火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