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群一下如水滴落入煮沸的油鍋中炸開了鍋,他們不懂這裡面的門道,揣測最大的可能性是那虬髯吐蕃人或許會使什麼妖法,就連遠處不知就理的柔福、燕青、趙子淔也一度這樣認為。
“花二爺,那批失卻的镖銀不會在那魚躍龍門的下面吧?
”一個長身尖臉漢子似乎抓住了重點。
“算你小子機靈,後面的那一切,老漢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花子又開始喃喃講了起來。
“那兩條大船并沒有向藏寶點靠攏,反而靠岸開始往船艙中裝沙土,并在兩船的桅杆之間綁了一根叫做‘龍門吊’的滾圓實木,等船艙吃水足夠深之後,它們才慢慢将此刻幾乎連成一體的兩艘大鳅船朝中間的藏寶地挪過去。
漁家村那些會水的漢子這下派上了用途,他們像水鴨子一樣在水面上出沒,每個人回到水面上的時候,臉上都挂着興奮的笑容,我們這些岸邊的人知道,他們多半發現了寶貝,我們那時居然和他們一樣高興,一起鼓掌喝彩,那聲音像雷鳴似的。
水裡的漁家村人大緻摸清楚那寶貝的位置後,便開始下網,那網我看得出上面穿了鐵絲,在陽光下閃亮亮的。
網的另外一頭,則綁在龍門吊的那根圓木切口上。
等這一切做完,他們拼命的開始鏟沙,将原本裝入大鳅魚船上的沙土傾入湖中,好家夥,等沙土鏟得差不多,那批寶貝也跟着浮了上了,一摞摞的箱子堆得像小山似的,周圍沾滿了泥沙和水藻,就像一條剛剛逮到的大魚。
等到了淺水區,他們才将一箱一箱的寶貝運上那兩艘大船,他們一箱一箱的打開,一箱一箱的查驗,我花二爺數了一下,那些寶貝不下一百多箱,瑩然生光,閃得我眼睛都花了。
那虬髯漢子也實在,吃水不忘挖井人,漁家村的村民每家每戶都得了一百兩銀子的賞。
對于周圍幫他們遠遠打氣的我們,讓漁家村的裡長老魚頭安排了三天的壩壩宴,家家戶戶殺豬宰羊,好酒好菜的招待,我花二爺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好的事,白吃白喝三天,居然臨走還能領到一份賞錢。
臨走前的那一頓,我們幾個在酒桌上早已熟絡的漢子一齊走過去給老魚頭敬酒,老魚頭臉上那紅光滿面,眉飛色舞,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人得意忘形的時候就是他那模樣,整個身子樂得抖個不行,就像那簸箕上颠來颠去的豆子。
和我相識的人都知道,我這心裡藏不住話,寶貝撈起來的那一天,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一直想當面問問老魚頭,當日那魚躍龍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幾日閑下來的時候我在村子裡走了一圈,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他們開始圍湖的那些漁網,正如邱大爺說的那樣,他們的網也就一丈多高,按理說,那些魚早該從網下逃生了啊,怎麼反而成了他們的甕中之鼈。
我趁着老魚頭酒勁,将這個疑問當着他的面提了出來,好家夥,想知道這事的居然不止我一個,大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眼巴巴的瞧着一臉神秘的老魚頭。
老魚頭最後也沒讓我們失望,道出了這裡面的秘密---他說這魚兒和我們人一樣,也分三六九等,也分上、中、下三層,在水中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一旦越了界,和我們一樣,要吃闆子的。
一句話,人有人的規矩,魚有魚的規矩。
”
燕青、柔福、趙子淔和周圍的人一樣,都陷入了沉思,花子說的好像是那麼一個理,這事他似乎親身經曆過,絕對不是杜撰出來的,隻是這事太過匪夷所思,讓人忍不住懷疑這事的真實性。
也不知是誰在窗口吼了一聲‘快看,船要沉了,船要沉了。
’
門裡的熱鬧瞬間轉到了門外,在衆人的視野中,隻見一條大船在江心打着旋,船上的桅杆被風吹得嗚嗚作響,讓瞧着這一切的人都心驚膽戰。
船上的人似乎都已經棄船逃生,或者已經被甩到江裡喂了龍王,舢闆上空無一人。
新灘處有一處淺灘,那是夏天的時候江上漲大水在靠近江面北岸的緩沖處,河沙淤泥沉降下來的,新的河沙來不及清理,後來的河沙一層層面上去,這一個夏天下來,那裡反而堆成了一片基石牢固的沙洲,江面上的船隻不得不卸貨走一截山路,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它。
對過往船隻不利,反而讓當地人賺的盆滿缽足。
那隻大船晃悠了一陣,最終在沙洲的邊緣處擱淺了。
“撿寶貝去咯。
”這一聲喊,讓原本躲在屋檐下、酒樓的人群如同遊魚般紛紛朝沙洲上的無主船湧過去,雨還在下個不停,卻澆滅不了這些人心裡的熱情,原本完整的一艘大船,先是船艙内的東西被一一搬空,接着是桅杆,舢闆被螞蟻一般的人群肢解,這些人熱熱鬧鬧了半天,最後沙洲上再也沒剩下一絲一毫出事船的蹤迹,就連原本沙洲上人來人往踩出的密集腳窩印,也被頭頂降下的雨水,岸邊一來一回的江水沖刷幹淨了。
“野蠻。
”趙子淔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
燕青和柔福對視一眼,不好多說什麼,這些人做這些,歸根結底隻是為了讨一口飯吃,至少暫時沒有傷害到他人,反而是方便了過往的船隻,那些拆掉的船闆,舢闆,桅杆,最終不是釘到了自己這些船上面?
“姐姐,給我一個,再給我一個。
”一個約莫五歲,頭上紮着雙角丫的小童屁颠屁颠跟在一個穿着花藍布衫的女童後面,那女童差不多比他大上兩歲,隻見她手中捧着一把花花綠綠的珠子,她這一路上不知吸引住了多少人的目光。
也許是心軟,也許是獨自占這麼多珠子實在過意不去,她停下來勻了一些給那個跟着的小童。
她這一分不打緊,周圍原本怯生的其它小童立馬見機靠了過來,在屋檐裡一片灼熱的眼神中,女童見着有份,給每個人塞了一顆,盯着手心那大拇指般大小,晶瑩透亮,中間甚至有些花花綠綠花紋的彩珠,每個小童臉上笑得格外高興。
“小七,那東西叫什麼?
”人群擁出去之後,過賣小七也跟了出去,在外面湊了一陣熱鬧,回到店裡才記起燕青找他有事,這才興奮的跑到了燕青這一桌。
“那東西,我親眼見到大夥從那船上搬下來的,聽說那東西叫琉璃珠,好像是從成都府運過來的。
這下倒好,反而成了小孩子手中的玩物。
”
柔福想一想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當時為了從父王那裡求一匹琉璃馬,不知花了多少水磨工夫才求來。
現在倒好,這小上一号,色澤瑩潤,寶光四射的好東西反而在這裡唾手可得,那産這東西的成都府現在豈不爛大街了?
“船上還有生還者嗎?
”趙子淔焦面的問道。
“有的,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這船裡面坐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那身子壯得像小牛犢似的,他說奉什麼吳大人的令來接一批人,看到碼頭上那批糧食,說多半是自己要找的那幫人了,于是讓大夥拆了他的船,用拆下來的船闆修補糧船,至于船上那一箱的琉璃珠,就當給小孩子們的一份小禮物了。
”
“他現在在何處?
”趙子淔興奮的問道。
“正在碼頭邊忙着呢。
”
“小七,麻煩你再跑一趟,将人請到我這裡來。
”趙子淔二話不說,往店賣小七手裡丢了一吊錢,小七得了賞錢,樂呵呵的很快将人領來了。
等小七将來人領來,隻見一張稚嫩的臉上如沐春風,笑得格外燦爛,正如小七說的那樣,對方那身子骨格外壯實,站在門口像一堵小山,瞥見清麗可人的柔福時,眼眉處難掩一絲羞澀,隻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那張剛毅的臉上再次充滿自信,在趙子淔面前唱了個諾,便清清朗朗的自報家門:“小生黃仙芝,奉吳大人之命,來此接各位去成都,順道試一試那新船。
”
其實他這後半句不說還好,一說把趙子淔、燕青、柔福三人的興趣反而勾起來了。
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趙子淔前些年管理河道時,來來往往見過不少船,這不提還好,一提他才發覺對方那船确實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好像吃水的地方被一層硬物包圍着,顔色和露出水面的船身截然不同,他也曾想去沙洲邊看個究竟,隻是礙着面子挪不開步子。
“黃小子,你現在就給我說道說道!
”
“其實這方法也是我們吳大人教的,說什麼在木船外面釘一層鐵闆,能增加行船的安全,現在我們錢不多,隻能在吃水層加鐵闆,等将來賺夠錢了,一定弄一艘大鐵船出來。
”
“太兒戲了,這簡直是胡鬧。
”趙子淔忍不住脫口而出,在他的固有觀念裡面,那鐵到了河裡,和那鎮水的泥牛有什麼區别,這不是拿錢打水漂嗎?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充滿了期待,畢竟往吃水層加鐵闆這念頭,從古至今到他吳大人這裡,還真的是頭一遭。
如果是其它的船,通過那危機重重的新灘,估計早四分五裂了,偏偏這艘加過鐵闆的船,卻完好的停到了新灘的沙洲上,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加鐵闆後最好的明證了。
“就你一個人來的?
”趙子淔不可思議的問道。
“不說了是試新船嘛,其它人膽兒小,打死他們都不上船,都怕掉到江裡喂了王八。
我這隻能一個人上路了,還好我姐給了我一堆連環畫,這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沿途的風景,看看書,也自得其樂。
其實這一路上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危險,根本沒有那些老船工說的那麼吓人。
”
“是不是《西遊記》?
”柔福一臉興奮的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
好像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似的。
”
“書在哪裡?
”
黃仙芝拍了拍兇口系着的那個藍布包裹,瞧見對方那神色,黃仙芝心知不妙,隻是不得不苦着臉将藍包袱打開。
猛然看見和花子手中一模一樣的那套《西遊記》連環畫,柔福一把搶了過去,一直到吃晚飯,她都沒舍得放下,最後甚至厚着臉皮讓黃仙芝把這套書賣給她。
黃仙芝手裡捏着幾片金葉子,最後卻完全笑不出來,背景大就可以強買強賣嗎?
這都是什麼事啊。
一行人在秭歸停留了兩日,雨過天晴後,将糧食用牛車運過垭口,重新裝上船,在黃仙芝的帶領下繼續趕路。
燕青這心裡卻泛着嘀咕,這吳大人還真不是一般人,不說那鐵皮船,琉璃珠,光他派黃仙芝這麼個毛頭小子出來,這事就透着古怪。
好像事事他都提前知曉了似的,那拿‘震天雷’換回三皇子和主人他是不是也早已得知?
對方最後會不會答應?
燕青越想越不是個味兒,現在的主動權,好像完全被這神秘莫測的吳大人占據了,和當初在江甯方七佛那兒幾乎沒什麼區别。
他現在才深深體會到,這些當官的,當大官的,一個個都不簡單。
秭歸的前面就是危險重重的巫峽,巫峽全長五十裡,高山聳立,懸崖迫人,江面漸窄,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顔色,仿佛一片蒼茫,萬古如斯。
自船面仰望,隻見一條細藍,望之如帶,那正是天空。
隻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見太陽,但亦轉瞬即逝;在夜間,也隻有月在中天之際,才能看見一線月光。
岸上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隐沒于雲霧中。
因為風高力強,雲彩亦時時改變形狀,山峰奇高可畏,亦因雲影聚散而形狀變動不居,雖繪畫名家,亦無法捉摸把握。
船隊過巫峽之時,成群的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随,從船上人那兒啄取食物。
一行人閑來無事,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地看着神鴉自天空俯沖下來,将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隻是越往深處走,卻再也沒有了逗鳥的心情,此刻他們的船就像一片枯幹的樹葉在旋渦之中一般,沿途的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更讓人心悸不已。
行經一個叫做“人鲊甕”的地方時,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
這裡是一塊特别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上。
過了人鲊甕的柔福、趙子淔、燕青一行人,都覺得黃仙芝這個領路人,真不啻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這小子當初一個人過這危險重重的“人鲊甕”,真的是藝高人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