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吳大人,今天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黃仙芝這一句看似冒冒失失的喊叫,卻讓周圍的人滋味各不相同,剛剛被吳永麟調戲過的教谕,一隻腿跨入門檻,冷不防聽見這個轟雷一般的消息,另外一隻腿直接在門檻上哆嗦了一下,前傾的身子沒穩住,直接如鍋蓋般砸向了地面,等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額頭上青腫了很大一塊,看着教谕冷冷的掃了一眼,周遭的學生用手捂着嘴巴,是想笑笑不出來,教谕覺得實在有失體面,連忙騰出一隻手蓋住額頭,竄到了學堂的最後面,當黃仙芝帶頭狂傲的笑出來之後,學堂裡的大多數學生也跟着笑了出來,教谕的臉上青一片,紅一片,越發的窘了。
黃臣可躲在暗處,并沒有急于現身,他心裡自然有着自己的盤算,黃仙芝可以說是一粒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銅豌豆”,聰明勁是有的,隻是讓所有人覺得他的力氣總沒用在刀刃上,這也和他的志向有關,這一點沒有人能比黃臣可更了解自己這個孫兒了,黃仙芝對水中行船的渴望甚至都超過了當初他的父親黃進忠,不讓他去做的事他偏要去做,完全是一頭十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倔驢,譬如私底下找舵手讨教水中行船的經驗,瞞着家裡人到錦江去橫渡,每一件事說出來都能讓他娘氣個半死,到後來沒辦法,也隻能由着他性子來了,不過讓家裡人欣慰的是,黃方薛餘四家的四個孩子并沒染上賭、愛去秦樓楚館等其它一些壞習慣,對四家人的父母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當然黃臣可的功勞功不可沒,這四個孩子從小就愛聽黃臣可講《史記》裡面那些忠勇俠客故事,黃臣可後來又陸陸續續教了《左傳》、《春秋》,當那些忠義和儒家的思想潛移默化到他們的骨子之後,再加上四家合力請了好的武師教了他們弓,馬,劍,槍,槊等各種武藝,這些孩子内心期望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一番,那裡還瞧的上那些每日沉迷于酒色财氣的那些浪蕩公子。
黃臣可知道,現在是這幾個孩子最關鍵的幾年,成龍成蟲這幾年即可見分曉,他們也到快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幾家的男人們自然不會着急,隻是那些老娘、奶娘一天到晚在耳根邊唠叨,總有一天會聽煩,黃臣可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将他們統一送進了錦江書院,隻不過拖延的時間也就那麼幾年,等到沒考取到功名,他們的好日子也就走到盡頭了。
黃仙芝既然是‘錦江四龍’的老大,自然有他自己的真本事,除了拳腳、水上功夫過硬,弓馬長短兵器幾乎無所不精,方小玉精于拳腳,餘從龍精于長兵器,薛文定除了算盤打得溜,一把刀也使得将就,有一次四人在街上遇到二十多個地痞龍蛇,四人合力硬是将這些人打得哭爹叫娘,滿地找牙,從此‘錦江四龍’的威名也傳了出去,敢惹他們的更是沒有了。
黃仙芝至此之後周圍能讓他心裡徹底服氣的人幾乎沒有,他那個英年早逝的爹算一個,隻可惜到地府陪閻王讨論陰陽河開擺渡收錢的大計去了。
前幾天在黃府偶然見過吳永麟之後,似乎對對方的印象并不壞,對于這次在學堂中再次撞見到吳永麟,似乎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要好好的‘招待’一下對方,他之所以有意放縱這個孫兒的故意挑釁,是想試試吳永麟到底有沒有能力收複這顆頑石,那重建黃家船塢并讓黃仙芝扛起這面大旗這件大事才有可能實現,雙方到時候‘面和心不和’,誰也不服誰,置氣撂挑子,船塢開了也會很快散夥,黃臣可其實是給黃仙子找好的老師呢,當然另外三個孩子也會受益,這麼好的事情,當然得試一試,何況對雙方并沒有損失,黃臣可對于吳永麟的表現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似乎這件事已經成了似的。
“仙芝,别瞎說,吳大人現在在秦樓楚館或者杜甫草堂風流快活呢,怎麼可能跑到我們書院來?
”和黃仙芝一唱一和的正是‘浪頭沙’方小玉,平時他和黃仙芝之間配合的最默契,在學堂裡就他和黃仙芝膽子最大,屬于那種天不怕地不怕,敢拿一根棒子去捅破天打玉皇老子的人,面對當前這種狀況,完全是小菜一碟。
“我看也沒對,吳大人應該在賭館裡面才對。
”黃仙芝又接了一句,學堂中被他這麼一煽動,原本不敢說話的人也鬧騰起來,聲勢也越來越大,似乎都等着吳永麟識趣的灰溜溜逃走。
“那我現在到的地方是秦樓楚館或者是賭館才對咯?
”吳永麟的這一反唇相譏立馬讓周圍的學生羞紅了臉,特别是幾個長得清秀的男學生,被周圍有意無意目光的盯視,早已把思維轉移到了‘兔兒爺’上面,吳永麟又朝他們投來一個壞壞的眼神,這些剛剛還鬧得兇的‘兔兒爺’臊得恨不得找處地縫鑽下去。
“烏煙瘴氣,成何體統,官不是官,學不是學。
”那位教谕原本心裡就憋着一股委屈,此刻有意出來幫腔,至于他到底站在那邊,就智者見仁,仁者見智了。
“這樣的氛圍其實才好,證明這些學生精力旺盛,既然我沒走錯地方,那接下來就做點該做的事情,成不成?
”很明顯,教谕又落了下風,對于吳永麟替他們說話,有些學生心中自然生處了一些好感,隻不過還沒到臉上顯現出迹象來的那種地步。
“你叫黃仙芝?
我們一起做個遊戲如何?
”
黃仙芝此刻根本不敢貿然答應,他自知自己才學有限,萬一對方出一些詩文讓自己出糗難堪,到時候想回頭恐怕都來不及了。
“我也有條件。
”
“放心,我們今天不鬥詩詞儒學。
”
黃仙芝臉一臊,被對方看出破綻後,氣勢比剛剛弱了幾分,為了挽回顔面,他賭氣的說道:“比就比。
”
“我們不鬥氣,不鬥文,我說了,隻玩遊戲,大家都可以參與進來。
”
黃仙芝内心一寬,此刻他實在弄不清吳永麟想幹什麼了,正是這種好奇的想法讓他對吳永麟的态度發生着連他自己都沒發覺出來的一種改變。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黃河裡躍起一匹龍馬,馬背上馱着一幅圖;洛水裡也浮出一隻神龜,龜背上也馱着一幅圖。
這兩幅圖上都用圓點來表示一組數字,馬背上的那幅稱為“河圖”,龜背上的那幅稱為“洛書”。
”吳永麟将‘河圖洛書’用一張紙畫出來的時候,學堂下面的學生大眼瞪小眼,就連剛剛由後門悄悄走進學堂坐下後見多識廣的黃臣可和那位教谕彼此都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吳永麟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那些點和線劃出的方形圖案讓他們完全暈了。
吳永麟出的問題其實很簡單,為了活躍氣氛,他在另外一張紙上畫了一個九宮格的圖,再給他們從一到九九個數字,要求黃仙芝橫、豎、斜加起來的結果都一樣。
“就這麼簡單?
”
“對我來說也許很簡單,對于你們,恐怕不那麼簡單。
”
對于加法,這些能坐在這裡的學生自然是不陌生的,吳永麟才說完,黃仙芝飛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讓一旁的方小玉給他磨墨,薛文定和餘從龍準備紙,很認真的開始計算起來。
黃臣可把這些看在眼裡,說不出來的一種欣慰,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自己那個越來越看不懂的徒弟,難道真的是黃仙芝的克星?
黃臣可居然生出了向吳永麟讨要生辰八字的想法。
“兩位,要不也試試?
”看着周圍的那些孩子在埋頭計算,吳永麟對後排的黃臣可和那位教谕也提出了邀請。
“對于‘河圖洛書’我是一竅不通,我看還是算了,不過周先生可是這方面的行家啊,不妨試他一試?
”
這位周教谕此刻是勢成騎虎,此刻認了輸,恐怕以後在這間學院再也無立足之地,他顫顫巍巍的走到一間空着的座位上,也和周圍打仗一般的孩子進入了這沒有硝煙的戰場。
“這小子我從沒見過他服過人,你不妨收他做個徒弟?
”黃臣可其實并沒有想考驗周教谕的意思,隻是想把對方支開和吳永麟說說悄悄話,會錯意的周教谕當下已經完全處于冰火兩重天的煎熬境地,萬一有人在他前面先将九宮格填滿數字,他這個教谕的職業生涯也就走到盡頭了,他越慌,越沒有頭緒,他内心心存僥幸的念叨着,最好一個也别算出來,那他也就順勢來個濫竽充數,行瞞天過海之計了。
“我們現在不就是師生關系嘛。
”吳永麟故意裝糊塗,他現在一提到黃家腦袋就大,那天從黃府回去的路上,被澹台玉瓶那個打翻了的醋壇子一提醒,這才發覺自己又惹了一身風流債,或者說是吳檗和自己兩方面的原因都有,現在是除了龐素秋,連她女兒好像對自己也有那麼點意思,此刻可在自己當‘冰人老爺’的接骨眼上,他和黃妙灏之間千萬不能有任何的意外發生,能避開絕對要避開,如果答應收黃仙芝為徒,固然對新開船塢有很大的進展,隻不過撿了芝麻丢了西瓜、兩面三刀的事他絕對不能做,要不然到時候那副爛攤子連他自己都沒有信心能搞定,更何況他還想通過黃臣可這層關系,讓劉仲甫收澹台玉瓶為幹女兒,這樣他也能給澹台玉瓶堂堂正正的一個交待。
“我是說更親近一點的。
”
“那也得他心服口服才行,師傅,我今天來找你也有點另外的事情。
”吳永麟連忙把話題轉了開去。
“你說,我能幫的盡量幫你。
”
“和我隔着差不多三千多裡的表親,也姓吳,給我寄來一點東西,希望這東西能出一本書,我是這樣想的,您看能不能找幾個類似于出東京小報那樣的活字或者雕版印刷手藝人,我先發點出去試試效果,如果内容實在不行,我也就痛痛快快的去信讓他早斷了這個念頭。
”
黃臣可接過那幾頁署名為吳承恩的《西遊記》手稿,突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吳永麟每次給的東西都讓他特别震撼,這次他自然也非常的期待。
“我覺得内容還不錯,老爺子回去先品一品,我随時等着您回話。
”
黃臣可如獲至寶的将那幾頁手稿揣入了懷中,又用手在上面摸了又摸,生怕它遺失了似的。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吳永麟開始檢查這些孩子算出來的結果,能答出來的寥寥,而且這些孩子幾乎都費了很長的時間,黃仙芝算一個,不過他還算老實,那是‘錦江四龍’共同算出來的結果,不過從黃仙芝的眼神中,吳永麟知道薛文定居功至偉。
那位看吳永麟不順眼的教谕看着外面湊熱鬧的孩子和夫子越來越多,他心虛的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坨順手揣入懷中,開始到外面去維持秩序,他有沒有算出來吳永麟心裡是有底的,為了人家的前程,自然不便說破。
“其實這就是傳說中的縱橫圖,也叫洛書數(三階幻方),構造的方法為‘九子斜排,上下對易,左右相更,四維挺出’四個步驟,用幾秒鐘就可以得出答案了。
”吳永麟當着學堂裡的學生将這個方法演示出來後,‘錦江四龍’徹底傻眼了,台下那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算出結果來的學生更是驚得目瞪口呆,滿堂内雅雀無聲,原本衆人臉上的驕橫之色盡數退去,換上了一副諄諄求教的謙虛姿态,這才知道這位吳學究是暗藏乾坤之術。
吳永麟依此類推又給他們出了“五五圖”、“六六圖”、“衍數圖”、“易數圖”(也叫八陣圖)、“九九圖”、“百子圖”等許多類似的圖,至于答案,他卻沒有公布,這些孩子能不能出一個像楊輝一樣的數學天才,他心裡其實挺充滿期待的,畢竟‘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被吳永麟打開另外一扇窗戶的這些孩子,将來的成就一切皆有可能。
”
黃臣可對于這個不請自來,或者說本該如此的術數先生甚為滿意,當接下來吳永麟将一到九還有零這些數字用另外一種蚯蚓文表示出來,并教他們加減法之後,原本對‘術數’想起就頭大的黃仙芝也聽得津津有味,一場數字革命,就這樣在錦江學院無聲無息中上演了。
吳永麟離開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戀戀不舍,甚至托黃仙芝向他的爺爺去打聽,這位吳大人什麼時候再來錦江書院教‘術數’,隻不過黃老爺子早已躲到回家的牛車上欣賞那部《西遊記》手稿去了,趕車的老管家從來沒聽老爺喊過這麼多次的‘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