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淔這日和燕青柔福等人正在忠縣的一家客棧收拾行囊,準備趕往成都,除了赈災,他們不會忘記此行的目的---請那位成都知府出山。
哪知數人還沒走出忠縣東門,衙署那裡卻圍了一大幫饑民,一個個面露菜色,走路都打着擺子。
趙子淔燕青等人為了避人耳目,從江甯下來時,早已換上了商人的裝扮,趙子淔是老爺,燕青、柔福是他的公子千金,趙猛這些龍精虎猛的漢子是他的護院,倒也相得益彰,不易惹人懷疑。
他們這樣做,一來免了應酬那些過往州府的官員,二來也想繞過那些官員,将赈災糧食真正的送到饑民手中,所以除了黃仙芝知道他們的身份,沿途的那些官員都把他們當成了無利不起早的糧商。
哪曾想後來這一路卻過的十分之清苦,他們這一行老爺公子原本收支有出無進,花錢如流水,出門在外,任何事都得和錢挂鈎,不說一幫子人的吃住行,光過‘夔門’付給那一千多名纖夫的銀兩就用去了他們三分之二的盤纏,後來除了那些搖橹買力氣的船工碗裡還能見肉,趙子淔就連柔福一碗白飯将就一點鹹菜,這還隻能吃個半飽,這時間久了,那些跟來的船工難免生出一股怨氣,明明持着尚方寶劍,非得弄得像讨飯的花子。
燕青狠狠的訓斥了他們一頓,這些人才有所收斂,等将糧食發放下去,趙子淔用牙縫裡擠出來的錢打發那些船工返程。
最讓人氣不過的是,黃仙芝這個領路人,将趙子淔等人送到川東,也不打聲招呼,立馬像泥鳅一樣沒了蹤影,等趙子淔将手中的糧食在各縣發下去,一行人也就隻剩下趙子淔,燕青,柔福,趙猛及三皇子平時身邊的幾個貼身侍衛了。
趙子淔見到這副光景,原本不想節外生枝,畢竟糧食都已經發下去了,能盡的人事已經盡到了,再讓他們變着法兒弄出一粒糧食出來,已無可能,剩下的事,隻能這些吃皇糧的去想辦法了。
衆人剛想離開,原本衙署台階石鼓旁邊一個小吏也許是認出了趙子淔一行人的身份,朝他們所在的位子一指,趁那些饑民朝趙子淔一行人圍過來的間隙,立馬逃得沒影了。
“恩公們原來在這裡,請受大夥一拜。
”那些饑民齊刷刷跪在地上,腦袋在地上瞧的咚咚響。
“大家不必如此,扶危濟困本是我輩份内之事。
”趙子淔這一出口,威信立現,原本磕頭的饑民,像受了聖旨似的,從地上立馬爬起來,雙手垂立在兩旁,畢恭畢敬像第一次入學的學童盯着夫子,表情肅穆。
原來這些時日因為趙子淔善舉無數得以活命的老百姓,自發在家設起長生牌位,簡直把趙子淔一行人當成關二爺供奉,現在能親眼見見對方,除了感激還有戚戚之心。
“趙三爺菩薩心腸,小老兒這裡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趙三爺出手幫幫大夥。
”趙子淔依然用的真姓,平時在宗輩子弟中排行第三,不明就裡的,還以為他用的是化名。
出來搭話的是一個體瘦肩削,濃眉大眼的五尺漢子,偏偏說話抑揚頓挫,剛中帶柔,節奏偏快,和北方人聲如破鑼的大嗓門完全不同,若不是燕青用東京話在趙子淔耳邊複述了一遍,趙子淔還真不能懂。
“閣下貴姓?
”聽到趙子淔這樣咬文嚼字的一問,對方先是一愣,結果才回過味來。
“小子王二。
”
“王二哥,你這是?
”
“不瞞趙三爺,各位若不着急趕路,能否到我們王家莊去一趟?
這一路上我們邊走邊說。
”
這一路上王二在關鍵點上含糊其辭,就連燕青這樣的機靈人也聽得雲裡霧裡,等真正到了王家莊,和對方口中說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原來王家莊真正意義上應該稱為石家莊,村裡大部分人都姓石,其次是鄧,黃,曾,李四姓,像王二這些後來牽進來的,隻能算是雜姓。
王二這些人和石家莊上的人都屬于袍哥會,隻不過石,鄧,黃,曾,李屬于‘清水’,清屬于合法,王二這些雜姓則屬于‘渾水’,渾屬于非法。
即使赈災的糧食送到他們村子,也是先滿足‘清水’,至于‘渾水’的人能不能分到糧食,完全看‘清水’人的心情,這大災的年歲,‘清水’的哪裡還顧得了‘渾水’的,縣裡開粥廠的時候,他們還能唏哩呼噜填飽肚子,隻是這幾日撤掉粥廠後,他們又得繼續餓肚子,王二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渾水’的人一個個餓死,這才鬧到了衙署。
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石家人前些年還出過幾個将軍,在知縣那裡都能說得上話。
知縣于是讓縣吏在外面擋着,想搪塞過去,哪知王二瞎子抓瞎,居然抓住了這送赈災糧的正主,他這心裡立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般有了希望。
隻是趙子淔說出此中就理的時候,就連王二也變得恹恹的,原來趙子淔當初為了湊足船工往返的工錢,将一部分糧食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一部分莊戶,而石家莊正是那一部分有餘錢的莊戶,聽說那買糧食的錢還是家家戶戶湊的份子錢,當初他們彼此錢貨兩訖,這事打官司,石家莊上的人都占着理。
瞧見王二臉有憤色,滿腹狐疑的趙子淔還記得當初來交涉的石家人穿得粗布麻衣,看起來是個本份人,應該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料想既然來了,看能不能憑當初的那點微末交情,從石莊人的口中挪一點糧食接濟一下這些快要餓死的窮漢,畢竟曾經和從自己手中買去糧食的人有過約法三章,那幾乎等于送出去的糧食必須用在刀刃上,倘若拿着那些糧食再高價倒賣出去,他第一個不許。
一行人繞過一片枯敗的荷塘,隻見遠處一幢五進的大宅院映入眼簾,紅牆綠瓦,巍峨聳立,氣勢極為雄闊,紅漆銅釘門的兩旁,立着兩尊威武的石獅子,高門的上方,寫着‘将門石第’幾個描金大字,大宅院的周圍,種滿了翠竹,秋風徐來,竹影飒飒,煞似好看。
看見石家莊的人高門闊戶,趙子淔心知不妙,當初那姓石的是個落魄戶,哪知他一轉身會是此番光鮮景象。
趙子淔早已怒火熾張,恨不得立馬沖進石家莊抓住那個當初來忠縣交涉的石家人,将其送官法辦,以儆效尤。
衆人還沒走近,隻聽到一陣嘈雜的喧嚣之聲,大宅院的門口,熙熙攘攘的擠了不下一百多人,這些人圍着的核心,一個赤裸着上身,瘦得隻剩下皮骨的漢子被挂在大宅院門前面打谷場邊上立起來的一個丁字形石梁上,那平時似乎是用來解剖牲口的,周圍有一道石槽,兩旁散落着不少豬身上刮下來的鬃毛。
像牲口般挂着的瘦弱漢子前面,一個斜眼怒張的兇狠漢子,正舉着一根帶倒刺的皮鞭往對方身上狠辣的招呼,鞭痕落在對方身上,總會帶下來一絲皮肉,瘦弱漢子早已被打得皮開肉綻,渾身浴皿,就連原先的哀求,也變得越來越弱,周圍圍觀的百姓似乎被這種氣勢所吓,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隻是每個人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可憐那個被鞭打的瘦漢,還是對手持鞭子的惡漢心存怨恨,也許兼而有之。
每打一下,隻聽見惡漢口中咕噜一聲:“我讓你偷糧食,我讓你來我們石家偷糧食。
”
“得饒人處且饒人。
”惡漢沒來得及将手中的鞭子繼續揮出,手肘早已被人如鋼箍一樣緊緊箍住了,那惡漢試着掙紮了一番,卻紋絲不動,反而是感覺握鞭子的那隻手越箍越緊,手肘像火燒一般的疼,似乎随時要被人捏斷了事的,原先驕橫的氣勢一下弱了下來,周圍的百姓見到對方吃癟,喉嚨裡發出一陣喝彩。
原來抓住惡漢的正是燕青,他實在看不下去,這才仗義出手。
惡漢叫石偃武,是這石家莊石郭安的獨子,當初起這名字的石郭安本是讓他‘偃武櫜兵,唯文是恤。
’--停息武備,不事戰争。
偏偏這人卻幹起了屠夫的勾當,每日必見皿,皿越多的活豬或者活人他越興奮,也是一個袍哥,隻可惜隻能排在信子輩。
袍哥會内部分為五個等級:仁義禮智信,五個等級招募五類不同性質的人參加,形成獨立的堂口。
文人是仁,豪紳商賈為義,中産階級為禮,和尚、僧徒、走江湖的算命拆字先生為智,像石偃武這樣的屠夫、理發師、修理工為最低的一級為信。
而石郭安這些年威望頗高,成了忠縣袍哥會的舵把子,這也是知縣也不敢惹這石家莊的原因之一。
其實袍哥會設立之初的想法是好的,加入了袍哥會,到異地會獲得很大的方便,當地的舵把子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
如果袍哥會成員和非皿親、非同鄉的人鬧了矛盾,他們可以就近向舵把子求助,由舵把子出面擺平。
這一點對于那些經常出遠門的商人、修理匠、乞丐、甚至那些盜匪都非常管用。
袍哥會原意為‘穿袍子的兄弟組成的協會’,也稱為‘哥老會’,即‘長者和兄弟組成的協會’,起初起源于走私商販和運輸工人之間形成的互助網絡,後來逐漸滲透到四川社會各階層中。
袍哥會的内門成員,是不準違法亂紀的,但又必須處理一些髒事,于是就有了外八門組織。
就像由三當家扶搖直上當上成都府袍哥舵把子的苟奎喜,此人當初剛加入那會,還算袍哥會内門底層,但偷雞摸狗的事情做得太多,直接被開除了,不得不加入藏污納垢的外八門。
但凡是正經的袍哥人家,必須身世清白才能加入,作奸犯科者一律不要。
一般打架鬥毆内門成員是不管的,自有外八門的雜碎動手,他們隻負責行刑、鋤奸、清理門戶和剪除外來幫會。
成都府的尚熙文正式結社之後,袍哥會标榜仁義,勸人向善,安穩地方,擁有絕對幹淨的内八門,又有藏污納垢的外八門。
一切好事、正事,都是内八門做的,榮譽屬于袍哥會,此類俗稱清水袍哥,老大被稱為“舵把子”、“舵爺”。
一切污事、爛事,都是外八門做的,他們隻是臨時工,被蔑稱為渾水袍哥,跟哥老會沒多大關系,老大被稱為“老搖”(搖舵的)。
苟奎喜混入外八門之後,舍得使錢收買人心,心黑手毒的他收帳了賬更是一把能手,當初舵把子尚熙文為了籠絡人心,這才将外八門的财神爺苟奎喜弄到了内八門,對方也不負衆望,将袍哥會弄得風生水起,地盤更是擴大了數倍,在川蜀地區尚熙文更是被封為袍哥會的總舵主,哪知最後卻與虎謀皮,最終将身家性命丢了不說,還将清水袍哥變成了苟奎喜這些渾水袍哥的天下,最後盡幹些非法的勾當,稍微有點良知的清水袍哥,早已脫離會社,自謀生路。
大順王在綿州被誅殺,雖然給袍哥會的人長了不少臉,隻是聰明的清水袍哥知道,現在的袍哥會,隻會讓更多的二流子,地痞流氓,破落戶子弟,偷奸耍滑之徒蜂聚在一起遺禍四方,有恃無恐,正因為上梁不正,這才有了下梁歪,敢打那赈災糧主意的石郭安。
石偃武平時橫慣了,正麼會在衆人面前露怯,要不然将來在這十裡八鄉還怎麼混下去,何況今天府裡來了貴客,這前腳還吹噓這忠縣袍哥完全由他父子說了算,後腳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嗎?
“狗子,還愣着幹嘛,給我放狗。
”石偃武這一吼,洞門大開的石家莊蓦的鑽出一條條黑乎乎的影子,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奔來,原本圍觀的百姓見了鬼一般似的紛紛朝遠處狂奔,一時間場面極其混亂,燕青生怕不遠處的趙子淔,柔福有失,這才将擒住石偃武的手收了回來,和趙猛數人環護在趙子淔,柔福周圍。
瞧着燕青,趙猛等人手中的兵刃,衆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卻沒有一隻敢沖過去。
“趙三爺,好漢不吃眼前虧,風緊,扯呼。
”燕青吼了一句。
趙子淔知道繼續這麼耗下去,宅子裡不知會竄出多少幫手和惡狗,正所謂強龍鬥不過地頭蛇,燕青本領再高,也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此種危機關頭,他必然不會獨自逃生,到時候自己反而會成為他的累贅,正當他猶豫不決之際,燕青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今晚打老虎。
”
話音剛落,一隻袖箭從燕青手中激射而出,正中一隻叫的最兇的惡狗眉心處,瞬間斃命。
心領神會的趙子淔趁對方納罕遲疑的間隙,早已混着人群逃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