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好了,綿州亂了。
”
“他奶奶的,這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又來這一出,你打聽清楚了嗎?
真的亂了?
”一個形容粗鄙,軍官模樣的人似乎對這個消息有點不太相信。
“大人,千真萬确,從種種迹象來看,這人很有可能是大蜀王李順的後人。
”
“真的?
”
整件事情得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乾德二年(964年),在一個雪花漫天飛舞的夜晚,太祖皇帝趙匡胤忽然來到宰相趙普家中。
趙普的妻子能燒一手好菜,趙匡胤經常事先不打招呼,夜間微服到趙家,點名要吃趙妻做的烤肉,并親切地稱呼趙妻為“嫂子”。
吃烤肉當然隻是個借口,皇帝其實是要在席間與趙普商議國事,因而趙普下朝後都不敢輕易換下朝服,以免皇帝突然到來,不及換衣而失儀。
但當時夜色已晚,外面又是大雪紛飛,趙普覺得皇帝不會出門,正準備更衣就寝,忽然聽到敲門聲,慌忙跑出,隻見趙匡胤站立于風雪中,一臉興奮。
趙普慌忙迎拜。
趙匡胤笑道說:“已約晉王同來。
”
未幾,皇帝親弟晉王趙光義騎馬馳至。
三人便就地設墊,席地而坐,熾炭燒肉,趙妻親自服侍斟酒。
酒正酣時,趙匡胤提出打算讨平雄踞太原的北漢政權。
趙普道:“太原當南北二面,我軍若下太原,邊患将由我朝獨當。
依臣建議,不如先征伐他國,待諸國削平,太原區區彈丸之地,垂手可得。
”意思是說,倘若攻下太原,我朝便直接與遼國交界,邊患将是個大問題,還是應該先平定中原。
趙匡胤大笑道:“英雄所見略同!
朕适才不過是特意試試趙卿。
”又問道:“趙卿認為欲平他國,從何下手?
”趙普道:“蜀地。
”趙匡胤點頭稱善,趙光義亦傾心贊同。
于是,平蜀之策就在煙酒烤肉中定了下來。
後蜀皇帝孟昶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平天子,得到趙匡胤要攻打後蜀的風聲後,掌管軍政機要的知樞密院事王昭遠狂妄自大,常放言道:“後蜀有我,如同蜀國有武侯諸葛亮。
”他既自比為諸葛亮,當然不願意投降求和,獻計道:“與其請和稱臣,不如聯合北漢,夾擊趙匡胤,令其退還中原。
”孟昶也不願意對趙氏俯首稱臣,遂同意了王昭遠的主張,派遣趙彥韬、孫遇、楊蠲等人攜帶蠟丸書信北上,“約北漢濟河,同舉兵至汴”,預備聯絡北漢,共同夾攻衛朝。
不想送信使者見趙氏強大,決定早日投降歸順,直接來到汴京,将蠟書獻給了趙匡胤,剛好給了趙氏出兵的借口。
趙匡胤拍手大笑道:“朕西讨有名了。
”又命趙彥韬等人将蜀中山川形勢、戍守處所、道裡遠近,詳細繪圖以進。
于是趙匡胤任命忠武節度使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都部署,王仁贍、曹彬為都監,率領步兵、騎兵共六萬人,分道進讨後蜀。
王全斌即是當年陪伴後唐莊宗李存勖走完生命最後一刻的侍衛,其人貪婪好色,殘忍好殺。
蜀主孟昶聽聞趙氏大軍壓境,慌作一團,急忙召王昭遠問計。
王昭遠未至,孟昶母親李太後勸道:“王昭遠未習兵而好談兵,大言不慚,好高骛遠,給事左右,皆恐其多言誤事。
今趙氏以大軍自東方北方壓境而來,決策軍國事,關系存亡生死,何可待王昭遠是問?
嘗聞爾父言之,蜀中具将才深謀略者有高彥俦,以其耿直,使屈居下僚,今國事危急,擢而任之,足以全蜀。
不然,亦當召之一商對策耳。
”
孟昶不願聽從母親的建議,待王昭遠到後,當場任命其為主帥,率兵拒戰。
離開成都時,王昭遠手執鐵如意,學着昔日諸葛亮的風度,攘臂大笑道:“我此行何止克敵,當領此二三萬雕面惡少兒,奪取中原易如反掌!
”
乾德二年(964年)十二月,王全斌率北路軍由鳳州進兵攻蜀,蜀軍節節敗退。
王全斌勢如破竹,沿途大殺蜀地軍民,意在以皿立威。
不久,後蜀軍主力在劍門被殲滅,主帥王昭遠棄甲逃遁,躲藏在百姓倉舍中,口中不斷念誦羅隐詩句“遠去英雄不自由”。
結果這位自命不凡的“再世諸葛”很快為衛騎兵追獲生擒,當了階下囚。
而成都深宮中的孟昶仍沉醉在寵妃花蕊夫人費氏的溫柔鄉裡,認為蜀道險遠,易守難攻,兼之有王昭遠鎮撫,衛師遠道而來,定會無功而返。
當他得知衛軍即将兵臨城下時,這才如夢方醒,聚集群臣,卻無一人有退敵之策,遂命宰相李昊起草降表。
李昊自稱為大唐名相李紳之後,前蜀王衍滅亡時,降書也是這位李相公所拟,而今後蜀亡國,李昊又再度捉刀。
當夜,有人在李昊豪宅大門上寫了幾個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見者無不譏笑。
不日,趙氏大軍抵達成都升仙橋。
主帥王全斌久聞花蕊夫人是人間尤物,冰肌玉骨,國色天香,且精通詩詞,才貌兼備,指名索要其人。
孟昶可以投降獻國,卻做不出将妻子拱手送人的醜事,是為男人之奇恥大辱,因而遲疑不答。
王全斌則對花蕊夫人勢在必得,聲稱如不送上費氏,便要舉兵屠城。
緊急關頭,趙氏軍副帥曹彬趕到,宣讀太祖趙匡胤诏令,公告優待孟昶及其家眷。
王全斌這才不得不悻悻作罷。
于是孟昶正式備齊亡國之禮,跪于軍門,送上降表。
自趙氏正式發兵,到孟昶舉國歸降,前後總共六十六天。
蜀臣之中,隻有李太後極力推許的高彥俦拒不投降,自焚殉國。
不久,孟昶舉家被押往汴京。
孟氏在位時,全蜀富庶安樂,“扶妪矜憐,惠愛其人”,深得民心。
他離開蜀地時,萬民擁道,哭聲動地,沿途百姓恸哭絕者數百人。
孟昶亦舉袖掩面而哭。
他自知勢将不免,便偷偷将一名有孕宮人打發逃走,祈禱宮人将來能生下兒子,為孟氏存下一點兒骨皿。
後蜀俘虜被押到京師汴京後,官家舉行了盛大的受俘儀式。
孟昶一行白衣素服,跪在明德門外待罪。
等到這些人受盡汴京軍民圍觀侮辱後,太祖趙匡胤才下诏釋罪,賜孟昶冠帶、襲衣,并封他為秦國公。
七日後,孟昶暴卒于家中,死因極為可疑。
其母李氏非但不哭,還以酒酹地,在兒子靈前告道:“你不能死社稷,貪生以至今日取羞。
我之所以忍辱偷生,是因為你還在。
而今你已死去,我今何用生為?
”絕食幾日後死去。
後蜀亡國臣民有如喪家之犬,惶恐終日。
而天姿國色的花蕊夫人則被趙匡胤收入宮中。
民間盛傳是趙匡胤為了方便霸占花蕊夫人,有意将孟昶毒死。
趙匡胤因久聞花蕊夫人才名,命她即席吟詩。
趙匡胤因久聞花蕊夫人才名,命她即席吟詩。
花蕊夫人沉思片刻,吟道:
君王城上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李太後崩殂後,太祖命赙贈加等,令鴻胪卿範禹偁護理喪事,與孟昶一起葬在了洛陽。
葬事粗畢,孟昶的家屬,仍回至汴都,免不得入宮謝恩。
太祖見了花蕊夫人,滿身缟素,愈顯得豐神楚楚,玉骨姗姗,是夕竟留住宮中,迫她侍宴。
花蕊夫人也身不由主,隻好唯命是從。
飲至數杯,紅雲上臉,太祖越瞧越愛,越愛越貪,索性擁她入帏,同上陽台,永夕歡娛,不消細述。
次日即冊立為妃。
這花蕊夫人,系徐匡璋女,綽号花蕊,無非因狀态嬌柔,仿佛與花蕊相似,嫩蕊嬌香,難禁癡蝶。
她本與孟昶很是親愛,此次被迫主威,勉承雨露,唯心中總憶着孟昶,遂親手繪着昶像,早夕供奉,隻托言是虔奉張仙,對他禱祝,可蔔宜男。
宮中一班嫔禦,巴不得生男抱子,都照樣求繪,香花頂禮去了。
俗稱張仙送子,便由這花蕊夫人捏造出來。
俗語說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
”天下的皇帝怎麼會對一個女人從一而終,左衛上将軍宋偓的長女宋女荳蔻芳年,芙蓉笑靥,模樣兒很是端妍,性情兒又很柔媚,入宮後很會讨好太祖,此後太祖的愛情漸漸也就移到宋女上去了。
花蕊夫人因悲成怨,因怨成病,徒落得水流花謝,玉殒香消。
太祖回念舊情,也禁不住涕淚一番,命用貴妃禮安葬。
後來境過情遷,也漸漸忘懷了。
這就是花蕊夫人的悲慘結局。
孟昶失國後,自身中毒暴斃,愛妃為仇家所奪,但并未就此終止蜀地的災難,改朝換代、江山易主給這一地區帶來了巨大的震動。
占領後蜀的将領王全斌等人以征服者、勝利者自居,任意奸淫擄掠,豪奪子女玉帛。
有民婦抗拒不從者,則被當街割乳殺死。
這一系列胡作非為造成了極大的混亂,蜀境騷然,群盜四起。
隻有曹彬一部軍紀嚴整,沒有對百姓造成大的侵害。
王全斌貪贓枉法、敲詐勒索富民百姓不算,還擅自克扣投降蜀兵的川資。
蜀兵聞訊大怒,推舉後蜀将領全師雄為帥,揭竿作亂。
因皇帝趙匡胤有诏令命優待蜀兵,王全斌擔心鬧大了不好向上交代,遂派馬軍都監朱光緒前去招撫。
朱光緒态度甚是強硬,不但誅殺了全師雄全家,還強行占有了全氏愛女,納為侍妾。
尚在猶豫的全師雄勃然大怒,遂無歸志,自稱“興蜀大王”,率軍反叛大衛,聲勢浩大,愈演愈烈。
此時尚有二萬七千名投降的蜀兵被幽禁在成都夾城中。
王全斌擔心蜀人内外勾結,遂将降兵屠殺殆盡,又以鐵皿手段治蜀。
到次年全師雄之亂平定時,以王全斌為首的将士前後屠殺了十餘萬蜀地兵民,絕大多數是無辜受害者,積怨與仇恨由此深埋在蜀中民衆心中。
這一“憤怨思亂”的情緒,成為川蜀時局動蕩不安的根源所在。
為了安撫蜀地民心,太祖趙匡胤召回王全斌等諸将,命法司審問。
禦史台集合百官,共同審議,認定王全斌有黩貨、殺降兵、克扣兵士裝錢諸罪,應判處死刑,以謝蜀民。
然趙匡胤認為王全斌平蜀有功,特赦其罪,隻将其貶為外官。
數年後,趙匡胤又召回王全斌,若不是王氏突然意外死去,還會被再度委以重任。
趙匡胤雖迫于形勢處置了王全斌等人,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對川蜀的搜刮政策。
當時金瓯尚缺,四海未平,南方有南唐李煜政權,北方有北漢劉氏,均為趙氏心腹大患。
趙匡胤欲以武力征服天下,急需要籌集一大筆軍費,而“蜀土富饒,絲綿绮号灌天下,孟氏割據,府庫充溢”,因此豪奪蜀中财富,才是趙氏攻滅後蜀的真正目的,此即趙匡胤對其弟晉王趙光義所言:“中國自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帑廪虛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荊、廣、江南,則國用富饒矣。
”
王師平蜀後,衛廷開始公然實施掠奪計劃,将蜀地财産大規模運往京師開封,“其重貨銅布,載自三峽,輕貨絞毂,即設傳置,發卒負擔。
每四十卒為一綱,号為日進”。
綿延不絕的運輸持續了十幾年,終将後蜀府庫所儲财物悉數搶走,衛廷儲積由此充羨。
趙匡胤于講武殿後另設内庫,專門儲蓄蜀中搜刮的金帛,号為“封椿庫”。
衛廷的瘋狂掠奪,直接導緻川蜀地區硬通貨錢币總數急劇減少,市場及流通領域陷入極大的困境。
蜀地本以銅錢為通行貨币。
到後蜀時,為應付外敵,孟昶開始鑄造鐵錢,與銅錢并行于市——“每鐵錢一千,兼以銅錢四百。
凡銀一兩,直錢千七百。
絹一匹,直錢千二百。
而鐵工精好,殆與銅錢等”。
由于後蜀鐵錢制作極為精良,所占錢币總數比例亦小,發行入市後,并未對民間造成任何困擾及不便。
而入衛之後,衛廷以武力強行将蜀地府庫金、銀及主要流通貨币銅錢等财物悉數征發運往中央,并嚴厲禁止銅錢再入川界,緻使蜀中銅錢竭乏。
又在雅州設置錢監,大量鑄造鐵錢,人為規定鐵錢為蜀中通行貨币。
為了降低制作成本,新鑄鐵錢頗為粗糙,完全不能與後蜀鐵錢相提并論,由此引發貨币大幅貶值。
後蜀鐵錢與銅錢比價是十比四,近似于二比一。
而衛鐵錢雖官方定比價是十比一,實際流通中衛鐵錢價值極低,往往一百枚鐵錢才值一文銅錢,等于一百比一。
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蜀地鐵、銅比價居然達到四百比一。
這樣一來,市場物價飛漲,金融陷入一片混亂。
更為嚴重的是,太宗趙光義即位後,因某種原因而怨恨蜀人,又開始打蜀地民間财富的主意。
兩川土地富饒,以蜀錦最為著名,錦繡華美,燦若雲霞,能織出天馬、流水飛魚、百花孔雀、如意牡丹等多種花樣,自古便被視為上貢珍品,暢銷天下,成都由此名号“錦城”。
趙光義特在蜀中各州置“博買務”“市買院”“織造院”等官署,以賤價強購百姓生産的布帛細絹,壟斷蜀錦産銷貿易,供應朝廷,商人不得私自購買,以此手段變相掠奪蜀中财富。
博買務設置後,蜀錦占全國上交絲綢商品總數的七成以上。
除此之外,趙光義還對鹽、酒等重要生活用品實行了專賣,禁止民間私下釀酒。
蜀地重要特産茶葉雖“聽民自買賣”,卻禁止出川,不得自行輸出川峽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