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龐大的地下宮殿。
一條狹窄又悠長的通道盡頭是幾間明晃晃的房。
一陣急促的窸窣之聲震得冰冷的地面刷刷作響,五名壯漢男子,人人戴着野獸的面具,懷中攬着一個襁褓,進了第一間房。
這房中,水霧氤氲,有兩個大池子,一個池中異香馥馥,一個池中寒冰淩冽。
一個老媽子接過壯漢懷中的襁褓來,并排着放在面前的一個案牍之上,她解開襁褓,露出一個個白皙的娃娃。
老媽子走到第一個嬰孩面前。
一隻老瓜色的枯手握着一根光滑的木棍,木棍先是撥弄了下嬰孩柔弱的頭發,用力舒緩,那些嬰孩的天靈蓋還沒有完全硬化,很是脆弱,一呼一吸間一鼓一翕。
木棍抵住嬰孩的頭,老媽子目不轉睛得瞅了瞅那一汪清澈的眸子,面露喜色,又順勢往下查探,木棍觸過嬰孩的每一寸肌膚,直至腳底。
但凡看到眼眸渾濁身負缺陷的嬰孩,老媽子的那一對吊角眼中就露出殺氣來。
果真,被選中的嬰孩被送至溫湯水中沐浴,又包裹了件華麗的錦緞小襖,那有缺陷的嬰孩竟然直接被棄至了一旁的寒冰池中。
一束眸光落進寒冰中,見得那冰碴子裡封凍着一具具赤裸着的嬰孩的屍骸。
五個襁褓,隻選出了一個,四個娃娃都被抛棄了,甚至那娃娃還來不及發出啼哭來抗争,就被冰碴封了喉。
壯漢抱了那個逃出死神之手,錦襖加身的女娃,出了第一間房,進了第二間。
那一對眸光也跟着壯漢,窺探着。
第二間房被燈燭照得甚是亮堂,一進門來,便見長絨落花粘毛地毯鋪滿房,房中有五個半老徐娘,但都穿戴幹淨整潔,眼眸中滿是慈愛,每一位婦人都守護着一個雕花楠木床,那床頭雕刻着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鳥,夜莺婉轉、朱雀半寐、黃鹂啼鳴、畫眉婀娜、百靈悅動、白鹭揮翼、飛雁振翎......
壯漢小心翼翼得把嬰孩交給其中一位婦人,便退身而出。
通道盡頭彌漫着一股陰森之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繼續着,打開了那盡頭的一道鐵門。
這莫不是到了地獄麼?
鐵門之後是無盡的黑暗,凄凄慘慘的嗚砸之聲此起彼伏,那些聲音似是在呻吟,也似在呼喚,但是聲音卻死死得被什麼東西覆蓋了,隻能嗚嗚着。
壯漢點了一盞燈。
燈影恍惚,亮光中顯現出一個人的頭顱,她的秀發垂落肩頭,雙目幹涸無神,一張瓦白的臉,應是常年見不得陽光才會這樣地白,見壯漢走進來,她的眼眸跟着微微轉動,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卻又隻能發出嗚嗚之聲。
一雙躲藏在壯漢身後偷窺的眸子終于落在了那女子上。
那是一具沒了胳膊沒了腿的屍骸嗎?
不,她還活着,因為那轉動的眼球裡散布着許多紅絲。
随後進來的壯漢又點了幾盞燈,那驚魂未定的偷窺之眼霎時間被光亮晃了下,再次定神後,才看到這房中排列着幾十具這樣的殘軀。
有的淚水在往外湧着,有的早就哭光了眼淚,有的餘悸未消,大多數卻是神如枯草。
這就是那些被做成“人棍”的女子麼?
她們的軀體上纏繞着彩色的錦緞,腦袋仿佛是從一簇簇彩棍中伸出來的,一具,兩具,三具,四具......那一對偷窺之眼不願再看一眼,緊緊閉着,他拼命要逃離這暗無天日的囚牢。
左沖右撞着,他聽到了一聲呼喚,“嘿,小魁星!
”,循聲而去,失魂落魄的雙眸才找到了主人,浮生睜開眼來,滿眼都是淚水。
“好可怕的夢!
”
浮生伸手扒住了那被震碎隻剩下半截的木樁,踉踉跄跄得站了起來,頭頂之上還在隐隐作痛,但是皿已經被止住了。
他又揉了揉眯蒙的雙眼,真不知之前是昏了過去,還是睡了過去,擡眼尋覓,見地上不遠處散落的乾坤袋張開了口,定是剛才運氣之時,這乾坤袋脫離了身,袋中已空空,浮生從茅舍土牆壁的窗戶上眺望出去,果真見一抹黑在荒野中亂舞。
“嘿,小魁星,快收起來那乾坤袋,跟着我,咱們去讨酒喝去!
”
黑袍老祖宗沖着浮生呼喚道,聲音裹着風就竄進了這殘破的茅舍中。
浮生從地上撿起乾坤袋,收了口系在腰間,雙眸中的淚卻還是止不住地往外留着,許久,許久,黑袍見茅舍中沒了動靜,才踱步走了進來,見浮生蜷縮着身子躲在草垛中。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黑袍順着這目光看去,發現地上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轉眸一歎,湊到浮生身旁,壓低了聲音,問道。
“小魁星,莫不是剛才流了些皿,現在還沒有恢複?
怎麼這般癡癡呆呆?
”
浮生眸底微顫,小嘴一撅,忽然“哇哇哇”大哭了起來,直把黑袍老祖宗驚得半晌不知如何應對。
浮生的心底湧上陣陣撕裂的疼痛,早些年,在獅子峰上他也見過哀鴻遍野,一具具沒了胳膊少了腿的屍骸,隻是那些屍骸沒了生命,隻是像冰雨一樣冷,可夢魇中的那些女子還活着,就那樣被人禁锢在了囚籠之中,無盡的黑暗就像是無盡的絕望一般,浮生痛徹心扉。
“老祖宗大人,如果人生就隻剩下周而複始的黑暗和絕望,絕望之後又有那麼一絲光亮,光亮之後又剩下黑暗,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浮生哭了許久,才慢慢變為抽泣,說了些語無倫次的話來,他也不知自己想要問什麼,“如果犯了錯,要受懲罰,可以送命,可是生不如死又死不了,那是何等的殘酷!
”
黑袍也盤腿坐在了草垛上,外面呼呼刮着風,思忖片刻後是一聲歎息,接着又是一聲歎息,往日裡桀骜不馴的老祖宗這時也沉寂了下來,他心裡知道浮生指的是什麼,可是他又怎麼忍心告訴他,世間還有許多比生不如死的痛更讓人痛之事,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早早就看到了太多,知道了太多,真的好麼?
這兩個不知道差了多少輩的祖孫兩人就這樣縮在一垛枯草堆裡。
聽着野風刮過,荒草中竟然還有一些蟲鳴,也在聒噪着,興許是在對抗嚴寒,也許是在做生命最後的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