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章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上)
萬裡之遙的一劍,縱然速度再快,也需時間。
這一劍來的光明正大。
起于半壁山之時,東土遼闊的疆域之上,位列真神仙的高手,以及陸地劍仙以上的大劍仙高手,都能清晰的感知李汝魚的心意。
請白帝城卧龍借劍。
這一劍來的也霸道野蠻。
大徵和大涼之間的矛盾至少目前還沒爆發出發,你李汝魚遠道而來是客,為何如此突兀的對主人出劍。
而且出劍對象還是白帝城卧龍。
整個東土,若說顯耀的人,三帝九神仙自然在首。
說不得還要加上大徵的劉秀以及大骊和大成的某幾個人間嬌子。
但在大徵,不論你是劉秀還是千古聖君劉禅,都不如那條卧龍來得顯耀――《千年九州》上的三國故事,早已将卧龍渲染成了神。
李汝魚這一劍,就像登門訪客,卻忽然要給主人家輩分最尊的長輩一個耳光。
自然是極其霸道的事情。
不過聯想到大涼女帝在東土以及大徵的遭遇,大家其實又心知肚明。
這一劍算不得霸道。
但也有那麼一些兒女情長的啼笑皆非,就像誰家漢子的婆姨跑到外面去逛街,惹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那漢子不畏強權,果斷為女人出頭一般。
人之情理也。
隻不過對于大徵而言,便有些惱怒了。
讓你這一劍落在白帝城卧龍頭上,大徵的臉面擺到哪裡去。
……
……
距離白帝城一千餘裡外的蓥山之巅,矗立着一座宮殿。
長春宮。
蓥山方圓三百裡内無人煙。
大徵的長春宮其實有些類似大涼的劍魔城,隻不過長春宮稍遜一籌,依然處于大徵律法轄領之下,長春宮那位真神仙的逍遙之處,在于方圓三百裡内,皆為長春宮其轄。
隻不過這位喜男色又喜女色的真神仙似乎不喜歡熱鬧,在和白帝城确定盟約後,便大手一揮,方圓三百裡内,民衆盡遷。
盡管如此,這位真神仙枕邊也從來不缺乏佳人。
所謂佳人麼……
貌美女子有之,冠玉男子有之。
看心情。
頭幾日,長春宮又來了位錦繡男子,長得不算很好看,但一身氣質出塵,一看就非尋常人家,應是貴胄豪門。
不過長春宮的那些奴仆可不敢認為這男子是宮主的玩物。
畢竟眼睛再瞎的人也能感受到這個男子身上那股淩駕了尋常大劍仙的劍意,如此實力之人,豈會甘心淪為玩物。
何況自這個男人來到長春宮,宮主對他極為禮遇。
男子是鄭開。
這一日,他站在長春宮外,本在觀山河之壯,吸日月之氣,卻倏然感覺眼眸一陣刺痛,然後眸子裡便出現了一條氣息極為熟悉的白線。
有些訝然,“想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
”
微風拂過。
穿得很是妖豔,但罕見的素面朝天的長春宮宮主出現在鄭開身畔,臉色凝重,“這一劍是想請國師接劍,倒是頗有江湖劍客的膽魄。
”
鄭開知道這是一句廢話,然而這位真神仙絕對不是說廢話的人。
聞言想了想,“您是想提醒我,嘗試着出劍攔一下,給那位國師獻一下殷勤,免得國師繼續敵對我鄭家,免得說不準什麼時候又讓我這個有望跻身真神仙的鄭家子弟去當炮灰了?
”
長春宮宮主笑而不語。
一念之間,是直入青雲還是堕入地獄,誰也把握不準。
畢竟當今天下,沒一個能預判國師的想法。
鄭開搖搖頭,“我若是此刻出劍攔了李汝魚,那麼不僅我鄭開手中劍會折斷脊梁,我鄭家亦會徹底背上附庸之聲。
”
這樣的家族,隻會更被國師說不恥。
長春宮宮主歎了口氣,“也是在理,但換個角度想,對此劍不理不問,國師是否會認為你鄭家根本無心護國呢?
”
鄭開蹙眉凝思。
許久,才緩緩側身,對着長春宮宮主彎腰行禮,“還請宮主出手。
”
長春宮宮主一臉嫌棄。
鄭開隻得把話說開了,“國師那座天下無物可破的八陣圖如今并不在帝都,而是給了那位真神仙用來困住鹽海之畔的大涼女帝一行,恰好的是,宮主雖是真神仙,但真正顯赫于大涼的,還是宮主可擋神仙一劍的防禦之力。
”
長春宮宮主拂袖而去。
鄭開無奈。
為了鄭家和自己劍道的脊梁,自己不能出劍,但既然在長春宮做客,若是長春宮宮主出手,國師自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惜這位宮主不想出手。
鄭開知道原因。
長春宮宮主那一身不比國師八陣圖防禦更差的神通,其實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山巅的這座長春宮以及腳下的這座蓥山。
蓥山為衣,長春宮為盾,這才是這位宮主實力最弱,但卻是天下最難殺之人的原因。
想到這鄭開不由得哂笑。
九神仙哪一個不難殺?
世人隻知長春宮宮主防禦天下無雙,卻不知這位宮主若真被逼到絕境,其一身的攻伐力,并不比其他真神仙差。
畢竟東土武道最高九人之一。
回頭繼續望去。
白線依然從遠處延來,要不了幾個時辰,就會越過長春宮,然後落下千裡之外的白帝城,不得不歎服,自己輸給李汝魚不冤。
這一劍,若非是落向白帝城,換成東土其他任何一位真神仙,都有可能被斬殺。
萬裡一劍啊……
真是個站在人間雲巅的一劍。
可惜自己此刻還無法接下這一劍,作為劍客,面對這樣的一劍卻不能接,是一種何等的遺憾,也許,這會是自己這一生都無法超越的……
鄭開倏然間大汗淋漓。
臉色漲紅。
旋即渾身如篩糠,望向肉眼看不見的遠處白線,臉上浮起一抹慘然,近乎癫狂的怒吼。
“李汝魚,你以為我會怕你?
”
“不會!
”
“我鄭開是誰,是天生的劍道胚子。
”
“我鄭開縱然死在你劍下,也絕對不會再退縮一步。
”
“真神仙?
我不稀罕,今日我便以劍問道!
”
全身的精氣神齊聚,瘋狂的咆哮,徹底激蕩起作為一個劍客的尊嚴,作為一個男人的熱皿,作為一個天驕的自恃。
然後……
将心中那一抹陰影撕碎。
鄭開猛然吐出一口鮮皿,臉色慘白,卻也成功遏制了劍心崩潰,否則再想下去,隻怕真的這輩子都會活在李汝魚的陰影之下。
吐皿之後的鄭開倏然覺得天高地闊。
于是哈哈大笑。
笑罷,拔劍,頓足,便欲破空而起。
在意什麼劍道脊梁?
在意什麼鄭家名聲?
我練劍,便不負劍,管他什麼雲巅之上的萬裡一劍,管他什麼國師心意,我隻想作為一個劍客,去攔一攔這一劍。
攔不住?
又怎麼樣呢,大不了一個死。
劍,本就要酣暢淋漓啊!
鄭開還沒來得及破空,便被一隻彩雲繡口的袖衣纏住腰間長劍,身後響起長春宮宮主的聲音,“恭喜,今日一悟,九神仙之位更近層樓。
”
鄭開卻無喜色,“為何阻我?
”
長春宮宮主搖頭,“這一劍你不能去,去了,反而會增加李汝魚這一劍一往無前的氣勢,畢竟你縱然拔高了一層心境,然而終究是擋不住的。
”
頓了下,“我也不能去。
”
除非拿出壓箱底的本事,否則真攔不住這一劍,攔不住,便會讓這一劍越發雄壯。
所謂一鼓作氣勢如虎。
李汝魚這一劍,無論是誰攔,隻要攔不住,就會增添這一劍的無敵之勢。
真要到了那時,國師便兇多吉少。
鄭開明白了。
于是松開握劍的手,再看極遠極遠處的白線時,已是雲淡風氣。
今日鄭開,雖無真神仙之力。
但有真神仙之心境。
……
……
大徵國境内,當然不止長春宮宮主一位真神仙。
不巧的是,都在鹽海畔。
畢竟大徵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在東土殺了大涼女帝。
然而大涼女帝又很難殺,本身就是真神仙的實力,身畔還有一位西楚霸王和虞姬,用刀的糟老頭子老鐵、用劍的青年闫擎,皆是大劍仙的實力,一位背負相天面地卦旗的算命漢子,一位迄今為止連真神仙也沒能試探出其深淺的燕狂徒,這樣的陣容再加上一位華姓的杏林聖手,哪怕是在東土三大帝國,也可以橫着走。
所以鹽海之畔,不僅大徵有兩位真神仙,大骊也有。
更是帶上了白帝城卧龍的八陣圖,大骊皇室的那柄葉上秋露――饒是如此,也隻是困住女帝一行人。
而且這個說法不一定準确。
也存在一種可能,女帝一行人,根本就不想走,故意滞留在鹽海之畔,給東土造成了一種被困住的假象。
所以如今大徵國境内,隻有長春宮宮主一位真神仙。
他都不出手,其他大劍仙自然不敢擅動。
于是李汝魚萬裡一劍,暢然無阻,直接越過了蓥山,落向千裡之外的白帝城。
……
……
大成王朝的帝都,已是風燭殘年的大成老皇帝滿頭白發飄飄如雪,在内侍宦官的扶持上,走到高台之上。
這位老皇帝是位讀書人。
他自然無法看見遠處的一條白線橫空萬裡的壯觀景象。
不過他身旁一位同樣白發飄飄的道士能看見。
輕聲描述出了那一副畫面。
這位老皇帝喟然而歎,“多少年了,世人眼中一直将楚一人視為離經叛道之人,然而從六百年前大燕太祖和百裡春香來到東土,早些年蟲達來東土,加上近些年的夫子、老镖師,前一段日子的大涼女帝一行人,以及最近才來的李汝魚,遺棄之地的風采,早已不輸東土。
”
頓了下,“依我看啊,楚一人不僅不是離經叛道之人,應是這兩座天下,最為尊望的真神仙之一,哪怕是白帝城那條卧龍,也不及楚一人。
”
白發飄飄的道士,正是那位在嫁衣女鬼體内種下道法,傳遞了盟約意思給女帝,又能在嫁衣女鬼出現生死危機時将她拉回大成的無上仙師。
聞言慈和的笑,“陛下說的是,實際上楚一人開化一座天下的功德,早已不輸道家的幾位祖師,隻可惜天下儒家觀念執着,想要為楚一人平反,難呐。
”
畢竟天下讀書人最多。
哪怕是大成君王,也不可能在國境内強行拗轉讀書人的觀念。
老皇帝颔首,對身旁的内侍宦官說道:“待下叫國子監監正來一趟,朕雖然做不到拗轉天下讀書人之口,但從國子監開始,便讓讀書人明白一些道理。
”
什麼道理?
遺棄之地也是一座天下,遺棄之地的罪名也是衆生平等。
楚一人本開化之功,何背離經叛道之罪千餘年?
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楚一人是誰?
是大蘇亡國楚室的十九世祖,若是為他平反了,那麼大徵國境内的半壁山亡國楚室會不會有點念想,守望之地的楚家守夜人會不會生出野望?
當然會!
那位無上仙師作為老皇帝數十年的心腹,豈會不知道,隻是喟歎了一句,“國子監監正汪懷那個半截脖子埋進土的老酸儒,陛下怕是說不服他,反而被他一口痰吐臉上。
”
這種事在大成不罕見。
隻不過沒這麼過分而已――大成雖然也重武,但文風風骨更硬。
在朝堂上大罵天子的事時有發生。
老皇帝歎氣,“盡力吧,汪懷雖然迂腐,但怎麼也該明白一個道理。
”
個人乃至儒家的道理,總得在國家利益之後。
無上仙師搖頭。
東土三大王朝,儒家皆一家,在那群讀書人眼中,儒家的道理可不見得會輸給大成王朝的國家利益,老皇帝這一次良苦用心,隻怕要胎死腹中。
老皇帝雖然嘴上不承認,心中也知道希望微渺,便有些意興闌珊,問道:“你覺得李汝魚這一劍能讓大徵國師吃點苦頭否?
”
無上仙師想了想,“八陣圖不在白帝城,但白帝城卧龍尚有東風可借,尚有草船可橫空,尚有綸巾護體,還有羽扇禦敵,這人間雲巅的萬裡一劍,能否建功,不太好說。
”
老皇帝越發意興闌珊,畏寒的拉了拉衣衫,“回了吧。
”
心中多少有些遺憾。
如果李汝魚這一劍能夠殺了白帝城卧龍,對于大成和大涼而言,在将來的大戰之中,至少能活下數十萬士卒。
白帝城一條卧龍,可擋數十萬雄師。
這句話有人說過。
說的人是誰已經不可考,但整個東土,哪怕是再強大的兵道天才和神将,對這句話也深信不疑。
内侍宦官急忙給老皇帝披了件錦衾。
無上仙師猶豫了下,還是問道:“九公主母女尚在大涼,我們是否應該給李汝魚一些援助,讓他明白我們的盟約之心?
”
老皇帝走了幾步,頓住,“朕倒也是這麼想,不過李汝魚雖是大涼藩王,然而江湖氣息更重,若是貿然出手,會不會讓他覺得我們多此一舉,反生罅隙之意。
”
無上仙師點頭。
老皇帝便笑了笑,“看來你我都不了解江湖人。
”
回頭,看向京都極遠處的一座偏僻王府,“皇弟,你以為呢?
”
老皇帝的聲音很輕。
但對于真神仙而言,豈有聽不見的道理,便有聲音在老皇帝耳畔響起,“大徵沒有盡起雄師攔這一劍,長春宮宮主任由劍過其山,反倒是白帝城卧龍似乎有出城迎劍之意,這便是一場江湖問劍,不用理睬。
”
老皇帝笑了笑,“善。
”
于是這一日,大成王朝亦坐山觀長劍橫空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