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輕輕被推開了。
雲映綠身着襯裙坐在床緣,盯着搭在椅背上的醫袍重重歎氣。
這氣溫一天暖似一天,她卻要穿着厚重的三層制服上班,光想像就是一身的汗,不談穿了。
而且這魏朝時代,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聽爹爹說在屋子裡置個幾盤冰塊,就已是奢侈的事了。
她真發愁,這個夏天怎麼過?
竹青端了洗臉水進來,低下頭,含糊嘀咕着:“喜新厭舊。
”
即使聽見了,她也不作辯駁。
其實準确來講,應叫喜舊厭新。
竹青轉身又出去,端進早膳和果盤,放在房中的四仙桌上,她擡眼看到果盤中今日不是桃和梨,而是幾片水汁多多的瓜,暗暗吸口氣,訝問道:“這是瓜嗎?
”
竹青瞥了她一眼,“不是瓜,難道是筍嗎?
”
雲映綠對着瓜怔怔出神,暗暗吸口氣,笑道:“我以為瓜還要等一陣才會有呢!
”
“東陽的瓜當然得等一個月以後才有得吃,這瓜是秦公子的朋友送的,是西域的黃金瓜,不是普通的瓜。
”竹青在提到“秦公子”三個字時,特意加重了音量。
雲映綠點點頭,模糊應了聲。
識相的話,她還是别碰那幾片瓜了。
若是誰再問她瓜好不好吃,她還是回答不上來。
她站起身,小心地瞟了眼竹青的臉色。
關于她要與秦論退婚,重回杜子彬的懷抱,怎麼也接受不了的人就是竹青了。
在竹青眼中,她就是個很沒良心的人。
秦公子不僅疼她,連同她的爹娘、全雲府的上上下下全疼了去,這樣的好姑爺到哪裡找去?
那個杜子彬有什麼好,禮貌是有的,可一句風趣的話都不會說,一記淩厲的眼風掃過,可以讓人冷半截。
可她偏偏心動的人是杜子彬,這有什麼辦法呢?
“你似乎要快點,那位臉拉到腳後跟的侍衛在園子裡不知繞第幾圈了。
”竹青打開窗戶,瞅瞅樓下,冷漠地說道。
“嗯!
”雲映綠答得很溜。
有了江勇,竹青隻把她送到繡樓下。
江勇接到藥箱,兩人出了府門。
雲映綠一擡頭,看到杜家大門前停了頂寬敞的涼橋,四個轎夫閑閑地圍着路邊的大樹聊天。
誰這麼早就來杜家做客呀?
雲映綠眨眨眼,輕風送來一陣笑語,兩個并肩同行的身影跨出門來。
杜子彬與祁初聽齊齊向雲映綠擡了擡手,“雲太醫,早!
”
江勇怕别人識出他屈尊做了太醫的跟班,早避到車中去了。
“早!
”雲映綠回應有點慢,她一時沒辦法從震驚中恢複自如。
什麼時候,當今第一才女與當今第一才子變得如此友好了?
兩人都沒穿官服,也不是尋常的家居裝,長衫、錦裙,看上去象是去哪裡做客似的!
“初聽昨晚看到一本好書,心潮澎湃得一夜沒合眼,急欲想與人分享這份快樂。
想想普天之下,能真正懂這份快樂的人隻有杜子彬大人了。
初聽也就不避嫌,趁去虞右相府賀喜之際,彎道杜大人府中,借着清晨習習涼風,與杜大人盡興暢談一番,真是快哉。
”
祁初聽象是真的很興奮,看着雲映綠的雙眸灼灼生輝。
雲映綠淡然一笑,文人的情感真的很豐富,為一本書都能開心成這樣。
杜子彬迎風站立,驚喜擡眸,漂亮的劍眉入鬓,雙瞳異樣的璨亮,“那本書,本官尋覓很久了,今日聽祁大人說起,真讓本官驚喜萬分。
祁大人不虧是當今第一才女,學識豐富、博覽之廣,讓本官欽佩。
”
“杜大人過獎了。
”祁初聽掩着嘴,嬌聲輕笑,她指指雲映綠,又看向杜子彬,眼兒閃閃發亮,“杜大人和雲太醫原來是隔壁鄰居呀,真讓人羨慕!
”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雲映綠不解地問。
“你看你們兩個同朝為官、年歲相當,住得這麼近,可以經常吟風弄月,玩盡天下風雅之事。
而我和爹爹雖也是同朝為官,可他整天說的都是些枯燥的國事,來往的也是些俗人。
與杜大人有雲太醫這樣的芳鄰,初聽怎麼能不羨慕呢?
”
祁初聽說這話時,雖說面皮紋絲不動,可眼波流轉,有着一種說不出的魅惑,讓聽得人不禁心中一蕩。
“聽祁大人這樣一說,本官确是很幸運。
”杜子彬臉兒一紅,深深地瞅了眼雲映綠。
“雲太醫,你今日還要進宮嗎?
”
“難道今天不要上班?
”雲映綠眨眨眼,昨天沒有人通知她今天是什麼特别節日呀!
祁初聽笑道:“本官剛剛不是說要去虞相府賀喜嗎?
今天虞元帥大婚,皇上說今日不必上朝了,百官都去虞府祝賀去了。
雲太醫也和我們一同過去吧!
”
虞晉軒今天大婚!
!
雲映綠神情震驚得象被什麼吓住了,“我有事先走,不和你們聊了。
”她急急地跨上馬車,催着車夫加快速度。
她答應在虞晉軒大婚這天,陪着虞曼菱的,這兩天一亂,她竟然給忘了。
馬車越過杜子彬和祁初聽向街頭駛去,風刮起車簾,她看見杜子彬禮貌地替祁初聽掀開布簾,象紳士般讓到一邊。
祁初聽含笑颔首,步态優雅地鑽進轎中。
爾後,一轎、一馬,在樹蔭下,緩緩前進。
雲映綠緩緩收回視線,神色有點落莫,順手推開車窗,看着快速掠過的街景。
街上,已有販夫走卒,粥攤着圍滿了人。
賣粥的小娘子,一勺米,些許鹽,來回攪動着,纖細的手臂斜擡,兩指緊扣勺柄,非常有規律地攪拌稠湯汁。
她心不在焉,木然地看着,清淡的粥香漸漸飄遠。
她也曾在太醫院為劉皇上這樣熬煮過粥,吃慣山珍海味的他,為了那一碗粥,眼中泛出孩子氣般的歡喜。
如果杜子彬喝到她煮的粥,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嗎?
他不會需要一個會煮粥的女朋友,他想要的是一個能和他對酒當歌、吟詩詠賦的紅顔知已。
雲映綠可悲地确定。
虞府今日是賓客如潮。
依照虞晉軒的意思,自己這幅尊容,免得吓着别人,低調點就行。
在雙親面前行個禮,放兩串爆竹就算完事了。
可是他剛剛從海事将軍,飛躍直升為兵部大元帥,現在又逢大婚,說起來是雙喜臨門,朝中百官怎麼能放過向他道賀的機會呢?
不管有沒請帖,這一早上,虞相府前就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群。
虞府總管站得兩個腿直打顫,嘴巴寒喧到合不攏,臉上的肌肉因笑得太多,一直在痙攣着。
賓客們送來的禮盒,虞府騰出兩間廂房來,都不夠放。
總管揮着手,吩咐丫環們趕快收拾第三間廂房。
本來隻準備了十來桌酒席,突然湧來這麼多的客人,還不是普通的客人,都是當朝的權貴,虞府忙着從外面的酒樓臨時拉來許多廚子和小二,搭涼棚、擺桌椅,又開了十多桌流水席。
想想看,再大的府第,一下子多出幾百号人,那是個什麼狀況!
虞府的上上下下無不忙得汗如雨下。
清閑點的就是主子們了。
虞右相坐在客廳中陪同僚們說話,虞夫人在陪女眷。
新郎倌站在院中招呼客人,跟着大人來賀喜的孩子一看到他,就吓得把頭埋在娘親懷裡,小身子瑟瑟發抖。
虞晉軒不在意地笑笑,偶爾轉過身時,那隻完好的眼眸中隐隐泛動着淚光。
該來的,不該來的,全來了,唯獨曼菱沒有來。
皇宮的賀禮是昨晚送過來的,裡面有一條曼菱親手繡的百子圖被面。
他沒有看其他禮品,唯獨把這條被面收了起來,放在已經打包好的去北朝邊境的包袱之中。
他用最殘酷的方式逼着曼菱死心,也逼着自己再不要懷有任何绮想。
今生無緣,但盼來世了。
來世,他一定要把命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好好地活着。
愛我所愛,白頭偕首!
此刻,在曼菱的心裡,一定很恨很恨他吧!
虞晉軒仰面看天,一時不能呼吸。
這府中閑緻的還有一人,那就是新娘杏兒了。
杏兒父母遠在東海,東陽沒個親戚朋友,虞府省了迎娶的環節,直接把她安置進新房,到晚上拜堂時,她由喜娘扶着出來行個禮就算儀式完畢。
新房也就是虞晉軒原先的卧房,稍微裝修了下,被褥換成簇新的,要換家俱時,虞晉軒攔住了,說過幾日就去戰場了,杏兒也同行,人不在府中居住,就不要那麼麻煩了。
虞夫人駁不過他,就在卧房的門上窗上貼了幾個喜字,房間裡挂了幾條紅色的長幔,就算是新房。
此刻,新房裡,喜娘正在為杏兒開臉,上頭。
開臉就是用細絨絞去新娘臉上的汗毛,使面部更為光潔。
上頭到是個講究的儀式。
梳頭要用新梳子,一邊梳,喜娘一邊說:“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标齊。
”
結婚這天,新娘應該哭嫁,臉上不能帶有多少笑容。
杏兒的臉上确實是陰雲翻滾,眼珠挂在睫毛上,就是不敢落下。
她的膚色黑,喜娘給她塗了厚厚一層白粉,淚一掉下來,就是一條長長的印子。
喜娘已經為她化過兩次妝了,她再哭,喜娘的臉都拉下來了。
一切裝扮妥當,喜娘和侍候的丫環說道,她也累了,出去歇會。
丫環幫杏兒穿上喜帕,蓋上紅色的蓋頭,問杏兒有沒什麼要求,杏兒說她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呆着,不要來打擾她就行。
丫環乖巧地帶上門,讓站在新房外的人都到前面去,給新娘子一個安靜的環境。
杏兒豎起耳朵,聽到門外的腳步聲遠去。
她突地一把扯下頭上的蓋頭,急急地脫下身上的喜服,趴在洗臉盆前,把一臉的白粉和胭脂洗去。
然後,她蹑手蹑腳地走到窗戶邊,沾了點口沫,把窗戶紙戳了個洞,斜閉着眼看向外邊。
虞晉軒的卧房建在後花園的僻靜之處,方便他讀書、練武。
平時除了侍候的家仆進進出出,很少有人過來。
今天人就更少了,全擠到前際看熱鬧去了。
她确定園中沒人,回過頭,在床前蹲下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
包袱中裝着虞夫人和虞晉軒送給她的一些首飾,還有幾錠不小的銀兩和幾件新做的衣衫。
她翻出一件換上,看到桌子上盤子上裝着的京果和花生、糕點,她各個抓了幾把塞進包袱之中,紮好,挽在臂彎間。
她倒轉身,慢慢退向門邊,四下張看着新房。
将軍爺,對不起了,這戲我演不下去了。
杏兒愛的是阿水哥,這一生一世隻能和阿水哥拜堂成親,哪怕是演戲也不行。
還有,拜完堂之後,還得與将軍爺在新房中呆一宿。
一整夜對着将軍爺那張臉,她會吓瘋的。
所以,她隻有逃了。
杏兒小心地拉開門,細細地聽着外面的聲響。
沒人!
她閃身就出了門,熟門熟路的就往後面的林子跑去。
前幾天,她就偵查過,這林子邊上有個角門,是下人們出去搬運垃圾時用的。
杏兒來到角門前,門不上鎖,隻在裡面闩着。
她撥了門闩,出了門,就是喧鬧的東陽大街。
街上行人如熾,一個黑黑的小夥子焦急地站在對街茶樓的門匾下,看見杏兒,驚喜地跑過來。
杏兒歡笑着撲進小夥子懷中,兩人手牽着手,轉瞬就在街頭沒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