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貴人多,京兆尹官比人家小,權比人家少,牽扯上這些貴人的事兒,從來都是盡量和稀泥以拖字訣為主的。
所以一看這樁官司牽扯到唐家,當然就先置于案頭了。
并且那姑娘透露,從前和唐家的事端,可是先皇後,現在的慈賢太後出面平的噢,提醒京兆尹禀公辦事。
京兆尹也不是吓大的,但這位既然這麼說了,少不得去打聽打聽是個什麼情況吧。
然後很快的,兄弟單位五城兵馬司那邊兒就有人友情相告:真事兒,這姑娘和唐家杠上不是一回了,上次确是先皇後平的事兒。
當初就讓他們五城兵馬司頭痛過啊。
那好了,既然如此,就往上面通通氣兒吧。
上面怎麼說他們怎麼做,也就完了。
領命辦事兒最省勁兒。
京兆尹能在京城混得開,自然有自己的路子。
很快就把這事兒給遞到了慈賢太後耳朵裡。
卻說那慈賢太後,現在天天混吃等死閑得抽筋,一聽有這事兒?
細細回想加旁人提醒,噢,想起來了,娘家人。
當初不過打架,現在發展到殺人了?
那時候不是說好了不再提的嘛?
慈賢太後來了勁兒:你們審着,回頭什麼情況報我聽聽。
宮裡人話不能亂說,對于老太後的意思,京兆尹的解讀是,她這是要管哪。
當然就算不是這麼個意思,他也得對唐家把這話給說死了,讓他們有事兒你找太後去。
于是,唐家頹了。
且說張展儀家那事兒,還真是唐端慎幹的。
他當初差點兒被打殘廢了,就那麼算了?
總得找人出出氣。
張展儀敢直接出頭認帳,他豈能放過。
沒想到事隔這麼久,這女人竟然找到了把柄,并且這個時間捅出來。
一方面太後摻和了一腳,并且這個太後吧,還不是個心裡有成算有大局的人,什麼世家的力量了,各方的平衡了,她統不管這些個。
她行事向來沒那麼多講究,她也不會講究,更多的時候就是憑着高興,看誰順眼之類的來的。
反正這老太太尋常也并不多招事兒,皇帝圖個孝字,偶爾有點兒小事兒吧,一般也不駁她什麼。
所以說真要和這位老太太對上,唐家除了軟和着哄勸,其他肯定是各種計策使不上力。
并且唐家最擔心的,是程向騰。
張展儀那女人當初在充州将軍府住了很久,顯然是程向騰那一邊兒的。
這女人的能力,自然不足為慮,但如果是程向騰插手,從中拿到些什麼證據,那就不足為奇了。
所以這事兒有點兒棘手。
但唐家也不是真的怕了,隻是和程向騰因此死磕,貌似沒那麼大必要啊。
程向騰既然有證據,卻這麼多年不拿出來指證,顯然對唐家是留了手的。
隻要唐家不在小唐氏之死上糾纏不依,應該這事兒也就完了的。
就算當年事密,程向騰這邊不過虛張聲勢,未必真有證據,唐家也不願意賭。
須知在西北這條道上,他們唐家是遠遠不能跟程向騰相較的。
若真死磕起來,沒有的事兒他也能給你捏造出真真兒的證據來。
何苦來哉。
果然跟張展儀私下聯系,那女人自己就表示,她也不想繼續鬧大啊。
說她先夫已托夢給她,說他們心中無怨已然安息,不希望再被打擾。
讓她不要報怨,要報恩。
她說她心裡非常不安,因為官府查案,定然是要開棺重驗屍身的。
那豈不就要打擾亡靈,違她夫君意願?
她提出條件:程侯爺不但對她好,對那死去的相公和小叔子都曾恩重如山,如果你唐家不與程家再計較,我張家就不與你唐家計較,就此解此之仇,報彼之恩了。
唐家意下如何?
唐家跟程家鬧,不過圖吐口怨氣得些好處罷了,别說程侯爺能不能真被冠以寵妾滅妻之名。
就算真座實了罪名,又能拿他奈何?
所以有什麼好說的,收兵,成交。
・・・
程向騰就呵呵了。
他還什麼話都沒說呢,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那女人誰呀,誰要她幫什麼手啊神經。
他沒有法子應對嗎?
從前顧忌的,不過就是那點子名聲罷了,如今既然豁出去了,他又有什麼好怕的?
再說唐家兄弟說什麼就是什麼?
當唐家世子夫人不存在麼?
小唐氏的一切規格都超過大唐氏去,讓大唐氏在那邊樣樣不如小唐氏過日子,不先問問唐世子夫人同意麼?
從前在充州時候幫張展儀,也真是懷疑那兩人的死太過蹊跷,擔心是唐家兄弟使壞報複。
畢竟這事因他而起,他也不忍對她不管不顧。
他把人收在将軍府,不隻是怕她流落街頭,更是庇護她幾分,免得連她也遭了毒手。
因為事關人命,這事兒他連在武梁面前,也沒敢提起。
――也因此兩個女人就都各自腦補,覺得他對張展儀生了憐惜之意。
當然程向騰自己也不敢說,他對這女人完全沒有欣賞之意。
因為張展儀的某些行事,和武梁實在是有幾分相像,能引起他的注目。
從前她在将軍府裡理事,比大唐氏小唐氏她們持家使役相比,少了多少名正言順的底氣,但她就能處理得很好,跟武梁在侯府裡掌家一樣。
比如唐端慎對她男人和小叔出手這件事兒,張展儀對唐端慎有懷疑,試圖找出什麼線索來沒錯。
但程向騰根本就不相信,她手裡當真握有什麼證據。
因為連他都沒有實證,隻有一些聯想和推測。
但她就敢瞧準機會,逼唐家就範認領罪過。
利用他利用得明目張膽,他還得落她一份人情。
這種行事風格,也和武梁很是相像。
隻可惜有時候,時也命也,如果沒有個武梁在前,張展儀能得些男人心,大概真不是什麼難事。
可惜她的作為,時時被人比照着,于是就遜色多了。
比如在将軍府,同是女人家的那點兒醋性,張展儀就怎麼也擺不平武梁。
但武梁在程侯府,兩個大姨娘對她這個小姨娘,自覺的親近和樂,從無二話,更沒有誰在他面前,偷摸的給她上點眼藥穿個小鞋什麼的。
比如這次,若是武梁行事,她肯定不會将事做絕。
鬧到官衙去的結果,就是沒給自己留後路也讓對方必須應對她。
她有種愛用逼迫的姿态讓人順着她的意圖走。
武梁辦事周全,不但會想法讓自己全身而退,尋常也都會給對方留些面子。
而且象這種拿個西瓜去換芝麻的事兒,武梁不會做,如果做了,一般都有後招。
當然不要說張展儀是因為對他情深,所以不計較利益得失,這種話程向騰連呵呵都不會給,反胃。
不要去講什麼情深的話,有辱那兩個字。
奸夫□□苟且偷歡這樣的詞,比較應景。
她不會無所圖,她隻是圖得太自以為是,甚至不擇手段突破廉恥。
那過火的行為,讓人從前曾對她的那點兒欣賞,早已喪失殆盡。
象張展儀之前在程向騰面前的大膽行事,他事後雖隻是以斷絕來往表明态度,并沒有對外透露半分讓她身敗名裂,但這是他的不忍,并不是她的手法正确。
如今既然這樣扯上唐家,還以這種方式讓人低頭,等人家發現他跟她并無關系,到時還能不能容她?
她這是要繼續利用他的不忍,逼他就範呢。
・・・
張展儀顯然也清楚地明白,既然和唐家走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也不能跟程向騰撇清關系。
她是個識實務的女子,為死人讨公道這種事,完全要量力而行。
早在充州時候,她就對家人的死,向程向騰提出過懷疑,但程向騰說,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張展儀自己,更沒有那能量去做這種事。
她也明白,就算她證據确鑿,她也不能對唐端慎怎麼樣,讓人以命償命嗎?
那幾乎不可能。
她隻能讓唐家對她張家忌憚,想着法子讓張家覆亡而已。
到那時候,府衙也好太後也好程向騰也好,沒有誰能真護得她周全。
與其這樣,不如抓住機會讓活人過得好些也好。
隔些日子,等程家治喪結束,張展儀就找上程家門去求見侯爺,在門房處就哭得梨花帶雨。
她有證據卻放過唐家,在自家婆家那裡,可想而知會受到什麼對待。
為了别的男人,你放棄為自家夫君和小叔子報仇,你還有沒有臉恥?
再者誰給你的權利那麼做?
你不配與我兒相提并論,你不配做我孫兒的娘親……
張展儀也有辯解,稱她隻是在詐唐家,實際上完全沒有證據,否則一早就告他們去了。
但婆家人如何會信?
反正覺得她丢盡了他們家的臉,是個不潔不貞沒臉沒恥的女人。
奪走兒子不讓見,在婆家對她辱罵打罰,甚至還追到張家對她拳腳相加……
張展儀說,縱使這樣我也不怕,為了侯爺,我什麼都忍得,什麼都受得。
隻求侯爺不要把妾身也看成是這樣的人,就足夠了。
她沒有别的請求,就想見侯爺一面,當面問清侯爺是怎麼看她的。
――程向騰又想呵呵了。
把人請進府來?
這次來了定然還有下次,這個女人的糾纏功夫,他也是怕了。
并且看她在門房就哭涕不休的樣子,分明就沒太想進府再說。
那就是想在門口哭給人看,好讓人誤會他曾把她怎麼過多少遍似的。
既然已經哭上了,那麼由她吧。
――張展儀那一腔苦淚深情,讓門房一幫小子們都傻眼了。
那各種訴衷腸的話,不該對着他們說吧?
可裡面沒讓進門,她又不肯走人。
一個女人家,就這麼在門房裡杵着,這算個什麼事兒啊。
門房幫她求着,後來到底從内宅出來了兩個婆子與這她周旋着。
也不知是程老夫人看不下去,還是唐大夫人,或者程侯爺發的話,更可能根本就是得閑的婆子給門房面子,出來支應着她,順便打聽點兒八卦。
因為她們根本不報自己是在哪處主子跟前當差的,隻管這樣那樣的問她。
“姑娘哪家女子?
”其實更想問,是哪樓的女子。
“男女有别,對我們侯爺有什麼話請講,我們會幫你轉達的。
”想見人沒門兒。
“如今府裡白事兒剛過,正守孝呢,姑娘在這裡哭,算哭的哪一宗呢?
”被抛棄了?
沒付足銀子?
想進府當姨娘?
張展儀對這些問題統不回答,隻哭得含羞帶惱欲言又止意味複雜的,讓人止不住各種聯想。
然後,大家就看到程侯爺對這一攤毫不理會,大大方方出門,上馬,揚長而去,瞥都不瞥那女人一眼。
這個?
?
?
?
這就是一種态度啊。
于是門房小子們強硬了起來,“我們侯爺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嗎?
你在我們程府門口哭哭涕涕成什麼話?
你是自己走呢,還是咱們将你扔出去呢?
”
張展儀傷心欲絕。
倒沒有哭暈在門前,很堅強的走了。
那倔強的背影,無聲的呐喊着:我會回來的!
!
實際上張展儀表面很悲痛,内心很高興。
她其實很想說,你們這些愚蠢的家夥懂什麼,姐已經達到目的了知道嗎?
張展儀一直覺得自己活得憋屈艱難,不夠出彩,不是她無能,而是她無所依傍所至。
如果她背後也有這麼個男人撐着的話,武梁做出的那點兒成績,她也都能做到,她甚至也能做得更好,她能活得更暢快淋漓,讓男人矚目,讓女人眼紅。
她如今就押上名聲不要,她就賭這一把,成則風光恣意地過活,敗則……到時再說吧。
她來就是想将事情鬧出來,讓更多的人,至少是程府人知道她的存在。
以期長輩們拿程府名聲他個人名聲等來給他施壓,讓程向騰對她做出安置,不要對她不聞不問置之不理。
再者,她就是要确認一下,程侯爺并不會真的不顧她的生死,這個時候決絕地和她撇清關系。
看看,雖然她沒能進門,但如今程府人都知道她了吧?
程侯爺雖然沒有理她,但也并沒有說和她毫無關系的話啊,他們這種情形,不說沒有關系那就是有關系。
任誰都會這麼想的。
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呀。
這是個好的開始,她一定還能更進一步的。
張展儀信心滿滿。
・・・
張展儀這麼滿懷期待地等着,結果又過了好一陣子,程向騰那邊仍是毫無動靜,張展儀就明白,程府裡象老夫人了,大夫人了這些人,大約都拿程向騰沒法。
要麼勸不聽管不動,要麼被程向騰同化,當她不存在。
既然這裡指望不上了,她就另外想招。
慈賢太後這個人,張展儀能利用她兩次,就想利用她第三次。
關于慈賢太後,張展儀當然少不了打探,分析,試圖琢磨出這是怎麼樣一個人物來,以便對症出招,為我所用。
然後她就發現,這個無關大局的太後,本質上就是一個養老的老太太嘛。
老太太無所事事,不敢攬大事兒,但卻本質上耳根子軟,愛熱鬧,貓打架狗上樹的事兒找她,還是沒錯的。
當然想找人家出頭,她起碼得先找一個,能幫她遞上話兒去的人再說。
卻說那昭明觀裡,如今就住着一位貴人,前四皇子的生母惠妃,如今的惠太妃娘娘。
這位娘娘當年也是雄心萬丈的人物,拿着兒子去豪賭了一把。
結果不幸落敗,兒子在宗人府裡死于風寒。
之後能撐腰使勁兒的她姑媽前太後也跟着去了,留下她一個人,沉憂落寞到如今。
惠太妃娘家不是什麼大族,是清流的一支。
清流這種生物,說話管不管用,端看你有沒有站對了隊。
當初卯着勁的支持前四皇子,後來四皇子人沒了後才改弦易轍,但到底讓人覺得不那麼舒坦,和從一開始就支持人家的嫡系沒法比。
總之現在的聖上和太後他們,并不怎麼待見他們當初那幫人。
而惠太妃,她的輝煌時候早已經結束,外娘家無力,内遭排擠孤立,心灰意冷之下,便在先皇去世後,請旨出宮,住到了這昭明觀裡。
住這裡方便啊,自由啊,外出走動,客朋往來,随心随意無人管束,比在宮裡舒心太多了。
當然這裡也比宮裡冷清多了,有時數十日見不着一個人影都有。
也比宮裡在供應上不那麼及時豐足多了,偶爾太監太過“忙碌”顧不上這處,挨餓受凍的時候也有過。
而作為一個沒有親生子女奉養的孤寡老人來說,她和普通的女人一樣,依然也要靠娘家的救濟。
但娘家人對這個政治生命已然結束,但仍然不能平待對話隻能叩拜聆聽,不能期望産出隻有不斷投入的老女人,顯然也不會太過上心。
張展儀就摸來這處,租院暫住。
外出,迷路,和惠太妃偶遇,攀談等等。
然後有緣人嘛,各種奉承讨好,送錢梁,送衣物,送溫暖,送關懷,從俗物到精神,全方位的各種照應。
再然後忽一日恍然大悟,噢,原來你是宮裡出來的娘娘啊,怪不得民女隻覺氣度非凡高山仰止,止不住的想要親近……不過說起來,民女也曾得過太後恩澤呢。
各種鋪墊之後,她的故事才是重點。
在張展儀的說辭裡,她和定北侯爺那是兩情相悅,深情無限的。
他們在她喪夫後相識,相知,他對她有救命之恩,有關照有憐惜,她亦對他動情動心,誓死報答他的恩情。
奈何她一平民未亡人,與他侯爺身份相差淵嶽,又有唐家從中多方作梗,讓他們至今隻能想念不得相伴……
隻是她對侯爺挂念得厲害,也不知他身上傷痕如今可還隐隐作痛,她不能服侍前後,想起來便揪心不已。
所以她來這裡靜心求佛,希望佛祖保佑,能讓他們有情人相伴白首。
她說你看,定是佛祖顯靈,讓我得遇貴人。
貴人你能不能幫民女傳個話兒,求太後個恩旨,讓她不計名份生死相随程侯爺就好……
惠太妃表示懂。
這個忙可以幫。
反正她和慈賢太後,其實也滿聊得來的。
隻不過她隻能傳話兒,慈賢肯不肯幫,她就管不了了。
慈賢太後這沒多久的時間,先後兩次聽到關于張展儀的信兒,還記得她這人呢。
串連着前後這麼一想,噢,原來她女人家抛頭露面與唐家對簿公堂,是為着程侯爺呀。
是個多情的人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