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既然是奉皇命來進香,自有一套儀程,清虛真人作為皇帝禦封之人,這等場合下自然要出來陪同,一切按部就班,堂皇而富麗,等到儀程結束的時候,已近晌午。
晉王的進香并非今日唯一的内容,其後的盛*會才是今日的重點。
元靖帝癡迷道法,這回雖未親至,清虛真人卻也不敢薄待,在得到晉王奉命來進香的消息後,就着手安排,要在今日辦一場法會,也算是給元靖帝臉上貼金。
這時候外頭早已準備停當,清虛真人先送晉王入精舍歇息,外頭跟随而來的世家子弟們,便正好就着法會的熱鬧來進香觀殿。
隋氏自然也不例外,帶着謝璇和謝珮瞧了會兒,見謝璇臉色不太對,便有些擔心,“璇璇身子不舒服麼?
”
“可能是今早吃了涼食,現在肚子不大舒服。
”謝璇捂着小肚子,瞧一眼陰沉沉的天色,便有些懊惱的意思,“都怪我貪涼,自找罪受,回去喝點熱水就好了。
”
“那咱們先去喝水,再找個手爐吧。
”隋氏心疼。
謝璇便擺出個笑容來,“不必這樣麻煩,精舍也不遠,我自去歇息就好了。
難得玄妙觀做法會,三嬸嬸多待會兒吧,也不枉走這一遭。
”
隋氏見她執意,況小孩子家貪涼肚子疼也不算什麼太大的事情,便叫兩位媽媽看護着她先回去。
謝璇回到精舍,便叫媽媽找了湯婆子過來抱着,再喝兩口熱水,那腹痛自然“痊愈”。
兩位媽媽高興之餘,聽見有人敲門,開門見了是韓玠,連忙問候。
韓玠今日是以青衣衛的身份前來,身上穿着麒麟服,腰間懸挂月華刀,格外威儀挺拔。
他也是趁着晉王在精舍歇息的當口過來的,目光掃過那兩位媽媽,便道:“方才看着璇璇臉色慘白,是怎麼了?
”
“是我貪涼吃錯了東西。
”謝璇站起身來,“玉玠哥哥怎麼來了?
”
“就是過來看看,外頭聒噪得很,這精舍後面有一座石碑挺好,過去瞧瞧?
”
“好啊。
”謝璇興緻盎然,轉頭朝兩位媽媽道:“我出去看看就回來。
”這就是不要她們跟随的意思了,兩位媽媽原還想勸說,擡頭見了韓玠那大刀般壓下來的眼神,哪裡還有開口說話的膽子,當即唯唯諾諾的應了。
這裡謝璇跟着韓玠出門,果然朝後面一處冷清的殿宇走去,韓玠将她送到門口,道:“就在裡面,速去速回。
”便在殿前的石凳上坐着把風。
謝璇進了裡面,就見點燈的小道姑果然暈倒在石台之後,身材與她相仿。
她也顧不上講究了,迅速将那小道姑的道服剝下來套在身上,出門後同韓玠遞了個眼神,規規矩矩的走了。
她前世在玄妙觀住了五年,對觀中事務自是十分熟悉,不過片刻就摸到了晉王歇息的精舍,将早就備好的香盒捧在手心,恭恭敬敬的遞給門口守護的侍衛。
那侍衛自然不認識她,驗過香盒就叫她進去,裡頭晉王正在一副松鶴圖邊站着,身影有些寥落。
屋裡還有兩個太監在伺候着,躬身侍立在門口,瞧入謝璇眼中,怎麼看怎麼像是越王安排來盯梢。
她恭恭敬敬的走到晉王身邊,雙手奉上香盒,“殿下請看此香可用麼?
”
熟悉至極的聲音落入耳中,晉王一時間十分驚詫,扭頭一瞧,就見謝璇一身道姑的打扮,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
這般怪異的舉止叫晉王有些意外,卻也不敢戳破,随手打開香盒看了看,便往後稍稍瞧過去,指了指門口的太監。
謝璇輕輕點了點頭。
晉王便将那香餅放在掌中嗅了嗅,朝太監吩咐道:“本王要焚香歇息,你們去外頭伺候。
”倆太監哪敢抗命,隻好恭恭敬敬的退出去。
剩下兩人獨處室中,謝璇便道:“請殿下安歇,我來焚香。
”
這精舍的窗戶之外站着侍衛,也不知道會否有人留意盯梢,晉王便依言走至榻邊躺下,低聲道:“什麼事這樣謹慎?
”
“有人要對殿下不利。
”謝璇前世在觀裡焚香無數遍,手法十分娴熟,将香餅置入香爐,聲音壓得極低,“據韓玠探得的消息,待會殿下的車馬應當會在半路出意外,到了危急的時候,殿下千萬記得跳出馬車。
”
“韓玠?
青衣衛那個?
”晉王悚然一驚,幾乎坐起身子。
謝璇放好了香餅,慢慢的撥弄着香灰,“是,發現先前的獒犬之事後,他便格外留意,這回的消息十分可靠,殿下務必當心。
”
“那你……”晉王隻覺得心驚肉跳,下意識便猜到了是誰,“越王兄并不好對付。
”
他當然能感覺到越王對他的惡意,隻是一直苦無證據,除了曾對玉貴妃傾訴之外,并未跟任何人提起過。
如今謝璇涉足此事,他最先想到的并非自身安危,而是她的後路——冒險來通風報信,若是被人察覺,她一個小姑娘将如何自保?
焚香的時間并不能太久,謝璇不敢在這個當口惹人疑心,忙道:“我已安排了後路,殿下若出意外,韓玠必會相随,屆時請殿下務必聽他之言。
車中會有為殿下準備的替身,殿下看過自會明白。
”
“替身?
”
“殿下若非身死,必定得不到安甯,為免後患,隻能如此。
”謝璇手下分毫不亂,“這回若能救得殿下性命,恐怕殿下就不能再回宮了,殿下……願意麼?
”
外頭已經響起了敲門聲,謝璇不敢多逗留,将香勺等物歸于原位,随着晉王的一聲“進來”,便有太監入内,手裡捧着茶盤。
謝璇不再多說半句,同晉王眼神交彙,順手将香爐合上,收拾起了香盒,行禮道:“貧道告退。
”
晉王乍聞此訊,心神自是大為震動,眼神随着謝璇挪了片刻,見到那太監的時候,連忙收斂心神,隻微微朝謝璇點了點頭,便阖上眼睛開始安睡。
兇腔裡的那顆心幾乎要瘋狂的跳動出來,甚至來不及讓他多做思考。
謝璇所說的當真麼?
心裡默默問了一句,晉王竟是确信無比。
他素有靈性,有些事情上感覺很準,很早就能感覺到越王隐藏着的陰狠,這半年多的時間裡,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隻是沒有任何證據和眼線,除了時時謹慎之外,他沒法多做防範。
如今謝璇冒險前來告知,他又怎會懷疑?
是真是假,待會離開玄妙觀時自然會有分曉。
若真如謝璇所言,宮裡的晉王身死,他可如願回歸田園,倒不失為一種歸宿。
隻是深宮中的母妃呢?
倉促之下,他甚至來不及多想,隻覺得掌心有濕熱的汗膩膩的黏着。
心神始終沒法安定,晉王等那太監退出去後又躺了會兒,便起身走至窗邊,推開窗扇時,外頭天色陰沉沉的,有一團濃雲壓下,像是要有一場好雨。
果不其然,沒過片刻就有雨絲落下來,浸潤地面。
秋日雨寒,風蕭蕭的卷着雨絲斜飄進來,落在手背全是冰涼。
他擡頭看向朦胧雨幕後的殿宇樓閣和古柏蒼松,那是與皇宮截然不同的景緻,透着幽靜與平和,叫人眷戀。
如果真能“死”了,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轉身回到香爐旁,絲絲袅袅的香氣浮做曼妙形狀,他握住謝璇用過的香勺,微微一笑。
那個姑娘到底是記挂着他吧?
這般冒着風險來報信,着實是一番厚意。
*
謝璇回到精舍的時候,隋氏和謝珮已經回來了,外頭的法會難免受秋雨的影響,隻好匆匆結束。
隻是秋雨當空,山路上濕滑難行,隋氏也隻能先在精舍多待片刻。
過了會兒,就聽外面有些動靜,開門一瞧,就見宮人侍衛們撐傘而行,護送晉王一行出觀。
隋氏覺得有些奇怪,“這正下着雨呢,殿下怎麼如此心急的要走?
”
恰巧有剛才在精舍外侍候的道姑經過,便道:“聽說是外頭出了什麼急事,邀請晉王殿下冒雨回去呢。
”
謝璇在旁聽着,知道那所謂的急事應當是催促晉王殿下起行的借口,隻是不知越王那邊究竟是做了怎樣的安排。
她插不上手,也隻能呆站在檐下,瞧着雨幕發呆——但願晉王殿下能安然渡過此劫,平淡餘生。
而在玄妙觀外,晉王穿行在雨幕中的時候,也有些心神不甯。
經了謝璇那一番提醒,他确實也覺出了今日的不同,譬如那種被人緊緊盯梢的感覺,與平日裡格外不同。
匆匆進了馬車,一切倒是如常,待馬車辘辘起行的時候,他才小心翼翼的翻了片刻,終于在空着的小櫃子裡發現了一個包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塞進去的。
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些皿肉模糊的骨頭和淩亂的發絲,以及與他衣衫及其相似的破碎布片,上面還染着皿迹。
晉王是個不沾武事的文人,乍見之下倒是一驚,細細一想,隐約明白了這包裹的用處,便藏在身後。
這半個月來秋雨頻頻,至今山路上都有泥濘,這玄妙觀外濃蔭遮蔽、林木茂盛,有些地方也未必結實,秋雨浸透之後,像是能随時掉下來似的。
因為是有急事冒雨前行,整個隊伍都有些狼狽渙散,馬車經過林風亭的時候,出其不意的,便有一大塊石頭混着泥土滑落下來,堪堪砸在馬車側方。
那馬陡然受驚,一聲長嘶之後便開始發足狂奔。
馬車如箭般竄了出去,随行的宮人侍衛等十大亂,後面蔡宗陡然一驚,厲聲道:“保護殿下!
”
韓玠早已有所防備,馬車起行後便時刻盯着動靜,待林風亭邊剛有動靜的時候便已察覺,飛身而出撲向馬車。
旁的侍衛卻沒有這等防備,濛濛雨幕之中直到馬車受驚時才反應過來,而側面又有更多的石塊混着泥土滾落,迫得侍衛們不得不暫時閃躲自保。
這一閃躲之間,除了緊緊跟着的韓玠,其他人都慢了半步。
那馬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厲聲嘶叫着,一開始狂奔便停不下來,幾乎将後面的馬車颠得散架。
到得岔路口的時候,它像是被車夫牽引,硬生生的轉了方向,竟選了前往後山的路,一路往山上疾馳。
後山之上地勢險峻,多有懸崖峭壁,韓玠緊追不舍,一直黏在馬車側面,卻未直接出手,隻是疾聲道:“殿下當心,把手伸出來!
”裡頭晉王何曾經曆過這種險境,料得謝璇所言非虛,忙将那“替身”準備好,自己緊緊攀住了窗處,伸出一隻手去。
再跑了片刻,盤旋的山路旁邊就是陡峭的懸崖了,山路拐得很急,那馬發瘋似的奔跑,不管不顧,拐彎之間,便将疾速飛馳的馬車甩了出去。
車夫一躍攀住旁邊的老樹,那馬被甩出懸崖的車子牽引,四蹄騰空之間便要跌入懸崖之下。
韓玠等的就是這一刻,随着馬車一躍而出,緊緊握住了晉王的手。
馬車疾速墜落,韓玠不敢耽擱,猛然将晉王拉到自己腋下,随後拼力一躍,往那馬背上重重一踩,借力騰空,稍稍緩了疾速下墜之勢。
如是兩次,情勢已不像最初兇險,瞧見山崖上有松樹斜生,他帶着晉王借力騰起,落在旁邊橫生出的古松之上。
松樹枝幹不算太粗,随着兩人的跌落,應聲折斷。
韓玠不慌不忙,在那瞬息之間再次借力,躍到旁邊的巨石之上。
此時兩人的墜落之勢已緩,站穩之後除了有些腿腳發疼之外,倒是沒什麼傷處。
反觀另一邊,馬車墜入崖底,在滿滿的亂石之間摔得粉碎,那馬也摔得不輕,一聲厲嘶之間鮮皿飛濺,痛哭聲都戛然而止。
晉王早已吓得呆了,瞧見那粉身碎骨之狀時,身子忍不住的發抖——若他毫無防備,此時那皿肉模糊的,就是他自己!
韓玠卻鎮定許多,甚至除了因用力而有些氣喘之外,連心跳都沒快幾分。
抽空往亂石間瞄了一眼,果然有兩個人湊向摔碎的馬車,怕是想去檢看晉王的身體,若是晉王還僥幸留着口氣,便正好補上一刀。
那兩人見不到晉王的屍身必然會起疑,韓玠此時卻沒空去解決他們,悄無聲息的帶着晉王自山崖間突出的石塊和松樹之間騰挪跳躍,不過片刻便消失無蹤。
底下那兩人隻見着一灘模糊的駿馬皿肉,并沒見着晉王本人。
今日原本就有雨,這懸崖之間更是霧氣蒙蒙,擡起頭時除了讓雨落入眼睛之外,看不到任何東西。
兩人一時間有些遲疑——看這樣子,晉王并不在馬車裡?
此時的韓玠正帶着晉王穿行在後山的叢林之間,山勢陡峻,林木茂盛,秋雨很快掩蓋了他的行蹤。
遠處的山腳小屋門窗緊閉,他走入其中,将面色煞白的晉王放在地上。
晉王畢竟是個嬌貴的人,這一路心驚膽戰,此時雙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
韓玠扶着他坐在椅上,輕輕扣了扣牆壁,就見木床搖動,一隻手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