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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
單說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
玉佩敲磐,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豔。
隻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
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
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寐于鴛衾。
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籲短歎,看看惹下一場病來。
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
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
都斷送佳人命。
落花無定挽春心。
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莺。
玄霜
着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
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
香魂至
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
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漸漸香消玉減,柳颦化困。
太醫院診脈,吃下藥去,如水澆石一般。
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戬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進奉。
今着卿領去,到府中将息病體。
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
仍着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
略有起色,即便奏來。
”當下楊戬叩頭領命,即着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奁,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擡了韓夫人,随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
一行人簇擁着,都到楊太尉府中。
太尉先去時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
便将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着,隻許太醫及内家人役往來。
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
閑時就封閉了門。
門傍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
正是:映階碧草自□□,隔葉黃鹂空好音。
将及兩月,漸覺容顔如舊,飲食稍加。
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一當起病,一當送行。
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貴體無事,萬千之喜。
旦晚奏過官裡,選日入宮,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緒,卧病兩月,才覺小可。
再要于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裡。
隻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
氏兒别有重報,不敢有忘。
”太尉、夫人隻得應允。
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
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内,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禦溝。
詩曰:
流水何太急?
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官人,名喚于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禦溝中流将進去。
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
這裡韓夫人聽到此處,蓦上心來,忽地歎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幸,也不枉了為人一世!
”當下席散,收拾回房。
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
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裡宣取入宮。
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
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挂在心。
”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隻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
”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
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兇星退度,自然貴體無事。
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
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答謝?
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
”韓夫人說道:”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萦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
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
”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
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
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
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兒們即取香案過來。
隻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
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廷頂禮酬謝。
”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
将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了。
太尉夫人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病。
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勝如服藥萬倍。
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
”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心!
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心願。
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當得奉陪。
”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幹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四首長幡。
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
不消幾日,繡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
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着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真君廟中。
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挂起長幡。
韓夫人叩齒禮拜。
拜畢,左右兩廊遊遍。
廟官獻茶。
夫人分付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
一宿晚景不提。
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
卻惹出一段蹊跷作怪的事來。
正是:情知語是鈎和線,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
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
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
卻好太尉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将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
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
但見:
頭裹金花幞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系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
雖然土木形骸,卻也豐神俊雅,明眸皓齒。
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裡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隻願将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也足稱生平之願。
”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禱告甚麼?
”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并不曾說甚麼。
”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
遊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題。
正是: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言,心心念念,隻是想着二郎神模樣。
蓦然計上心來,分付侍兒們端正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将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凄苦,萬種愁思。
”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
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癡想妄想。
不道有這般巧事!
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隻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
但見:
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
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
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
韓夫人吃驚且喜。
驚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
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
”當時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
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
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今者小神偶然閑步碧落之間,聽得夫人禱告至誠。
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原是瑤池一會中人。
隻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谪下塵寰,又向皇宮内苑,享盡人間富貴榮華。
谪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
”韓夫人見說,歡喜無任,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
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将來嫁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麼富貴榮華!
”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難。
隻恐夫人立志不堅。
姻緣分定,自然千裡相逢。
”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
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癡,和衣上床睡了。
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番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住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适間尊神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
怎地又瞥然而去。
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塵凡心性,是我錯用心機了!
”又想一回道:”是适間尊神豐姿态度,語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
難道見了氏兒這般容貌,全不動情?
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去?
算來還該着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兒,也告得轉。
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逢!
”好生擺脫不下。
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
及至天明,又睡着去了。
直到傍午,方才起來。
當日無情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若得再見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
”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亮,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面前。
韓夫人喜不自勝,将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
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懷:”煩請尊神入房,氏兒别有衷情告訴。
”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夫人手,共入蘭房。
夫人起居已畢。
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
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
”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
即命侍兒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兩盞,看看說出衷腸話來。
道不得個: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當下韓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穢亵,暫息天上征輪,少叙人間恩愛。
”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床,雲雨綢缪。
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
盤桓至五更。
二郎神起身,囑付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便無蹤影。
韓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
隻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宮,隻有五分病,裝做七分病,日常不甚十分歡笑。
每到晚來,精神炫耀,喜氣生春。
神道來時,三杯已過,上床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皇帝分散合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到于楊太尉府中。
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
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貴休無事。
聖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勢已痊,須早早進宮。
”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内侍則個,氏兒病體隻去得五分,全賴内侍轉奏,寬限進官,實為恩便。
”内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
聖上那裡也不少娘娘一個人。
入宮時,隻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
”韓夫人謝了,内侍作别不題。
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
”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
”夫人聽說,便一發将出來看。
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
小神缺少圍腰玉帶。
若是夫人肯舍施時,便完成善果。
”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
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将去。
”二郎神謝了。
上床歡會。
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然去了。
卻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堤防。
府堂深穩,料然無閑雜人辄敢擅入。
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哝哝,似有人聲息。
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
太尉再三躊蹰,便對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
”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
隻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
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
且到晚間,着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
”太尉便道:”言之有理。
”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内進去,隻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卧房,看他動靜,即來報知。
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
”二人領命去了。
太尉立等他回報。
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内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将所見”韓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說話飲酒,夫人口口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閑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
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
”太尉聽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
果然有這等事!
你二人休得說謊。
此事非同小可。
”二人答道:”小人并無半句虛謬。
”太尉便道:”此事隻許你知我知,不可洩漏了消息。
”二人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