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身上穿着單薄的夏衫,比上次見面時又長高了許多。
七歲的男孩兒承襲了許家一貫的溫文有禮,跟在韓采衣身後,走得端方。
見着謝璇,他便端端正正的行禮,稱呼卻還沒改過來,跟小時候似的,“融兒給皇後姨姨行禮,皇後姨姨金安。
”
這煞有介事的認真模樣還是謝珺從小就教出來的,謝璇忙起身親自将他扶起,比了比身高就誇獎,“融兒又長高了些,姨姨恐怕要抱不動你了。
”
“融兒長高了就能抱着弟弟妹妹,”許融仰起臉來,方才的恭敬淡去,神色間便現出親近,“融兒已經好久沒見他們了!
”畢竟小孩子家心思藏不住,謝珺又不強求他小小年紀就不顯喜怒,是以心中渴望便全寫在臉上。
謝璇帶着他到桌邊,“弟弟妹妹還沒睡醒,待會去好不好?
”
許融點了個頭,便笑盈盈的看向謝珺,“娘!
”将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他并未因謝珺離開慶國公府而生分,甚至因為在謝珺那兒有許多稀奇玩意兒,沒事時還要多跑幾趟過去,母子倆親近如舊,沒了公府中那些規矩,許融偶爾還能貼在謝珺懷裡撒個嬌。
後頭韓采衣同唐婉容行禮過了,便樂不可支,“這孩子可真是鬼靈精,看見我往這邊來就立馬跟過來,還說是因為想念我了,結果卻是沖着兩個孩子。
”躬身在許融臉上捏了一把,往窗戶跟前一站,還是從前的開朗性情,“說起來,從小到大來了這謝池不知多少回,卻是頭一次站在這兒往外瞧,風光就是不一樣,皇後娘娘——回頭你隔三差五的就讓我過來逛逛如何?
”
“何必隔三差五,我就把鑰匙給了你,每日來逛吧!
”謝璇心情甚好,因為不願拘束,便将其他女官們打發出去,隻留了帶進宮的芳洲和木葉在身邊伺候。
木葉這兩年技藝精進,比之禦膳房的名廚們毫不遜色,每日裡到禦膳房挑些合心意的食材,回頭在小廚房裡做幾樣精緻小菜,每回都能叫謝璇多用些飯。
今日的糕點果脯也是出自她的手,謝璇身邊女官不少,木葉專司膳食,有上好的食材伺候着,自然比從前更添滋味。
韓采衣嘗了幾個,啧啧稱歎,又将許融拉過來,硬要給他喂些糕點。
其實這小宴也沒甚大事,不過是親近的幾人相聚,就着謝池的無邊風光閑聊。
周圍窗戶洞開,四下裡的濃綠水波盡收眼底,隔着一道淩空拱橋就是韓玠和許少留、衛遠道及謝澹幾個人,許融在這邊玩了會兒,見襁褓裡兩個小孩始終不肯醒,隻好先到那邊去。
謝珺目送他出了珠簾,在一名宮人的帶領下踏過拱橋,進了對面。
她因對兒子心存歉疚,便格外疼愛,見他安然過去時才放下心,想要收回目光,一擡頭卻瞧見了許少留。
他不知是何時到了拱橋對面的,身上還是一襲鴉色長衫,錦衣博帶,風采如舊。
他的目光也正往這邊看着,恰恰落在謝珺的位置,隔着一道拱橋,目光似有眷戀。
夫妻縱然已經和離,卻還有許融牽系,謝珺雖在和離的那一日說了些刺心的話,卻并未将關系鬧僵。
客氣疏離的點了點頭,謝珺沒有任何流連,收回目光,聽到唐婉容正在打趣——
“……采衣這一拖就到了如今,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她還是擰着脖子不肯。
姨母拗不過她,氣得罵了好幾回。
”
謝珺聞言也是一笑,睇向韓采衣,“你母親怕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今日如此頑固,當初就該趁着年弱五花大綁的捆起來送到花轎裡去。
現在想綁,都綁不動你了。
”
這自然是玩笑話,韓采衣頗為得意,“我娘她打不過我,輕功也不及我,自然沒法捉來五花大綁。
爹和大哥又都在雁鳴關,沒人幫手,我娘隻能幹着急,嘿嘿!
”
謝玖瞧她這副得意樣兒,便喊唐婉容,“我記得采衣身手雖好,卻打不過唐小将軍的吧?
聽說唐小将軍正在回京途中,到時候請他出手,事兒就成了。
”
“其實……”唐婉容就坐在韓采衣身邊,聲音依舊如從前般溫柔,“我哥哥一直沒娶親,到時候直接把采衣搶來也不錯!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
當初同為閨中姑娘,提起少女心事時都能臉紅好半天,如今這四位嫁了人生了子,就連一向溫柔的唐婉容都這般打趣起來。
除了不怎麼相熟的溫百草一直笑眯眯的不說話之外,這三位剛才可一個勁兒打趣她,韓采衣滿臉的失望哀歎,“你們呐……合着夥欺負我。
”
“不過說真的,”唐婉容正色,“我哥要是能搶了你,我娘得高興死。
”
你哥才不想搶我呢,他惦記過我嫂子!
如今守在雁鳴關外,那邊民風粗犷開放,不定哪天就學他父親的例子,搶個民女當媳婦。
韓采衣腹诽。
謝珺也湊趣,“說我們合夥欺負你?
你自己算算,如今都十八了,當日的姐妹都成了母親,就隻你,還這樣散漫。
”
“十八歲就活該被五花大綁塞進花轎?
我如今閑雲野鶴,二十歲都不算晚!
”韓采衣不服氣,直拿眼睛往謝璇身上瞟。
顯然她已經招架不住幾位的圍攻了,謝璇不聲不響的瞧了半天熱鬧,啜了口茶啧啧一歎,“咱還是别操心了,采衣這副模樣必定是心有所屬,且等着瞧吧。
”——先前已經從韓玠口中得知晉王有意于韓采衣的消息,如今謝璇就等着國喪過去,晉王請禮部籌備,風風光光的将韓采衣娶過去。
韓采衣順水推舟,哈哈笑道:“還是皇後知我!
”舉杯虛敬,一飲而盡。
這般坦然磊落,倒讓其餘三位不辨真假,于是翻過這篇,另尋他趣。
韓采衣坐在窗邊,瞧着外頭的謝池長堤,稍稍出神。
是啊,她就是心有所屬,一直在等他。
從十二三歲時漸漸明了心意,到後來追去泸州,直至晉王回京後因國喪而耽擱,流年如同逝水在不經意間滑過,秋盡夏至,四時流轉,春花盛開零落了許多回,昔日的豆蔻少女愈來愈高挑,明朗活潑之外偶爾也學會了傷春悲秋。
驚覺這些變化時,韓采衣才明白,原來她已經十八歲了。
自那年初遇,竟已是八年時光。
其實何嘗不羨慕謝璇和唐婉蓉?
身邊有夫郎陪伴,膝下有稚子承歡,許多女兒家最渴求的,也無非是這樣平實熨帖的幸福。
可她還是固執的守在閨房,等那個人來提親。
遠處的沿堤楊柳葳蕤生姿,細長的柳絲兒浮于水面,參差的掩映着後頭古樸雅緻的院落。
恍然憶起很多年前,她同謝璇在謝堤上遊玩,小院外綠柳拂堤,那個少年郎佩玉衣錦,言語神情令人如沐春風。
那時的韓采衣還不曾對這位殿下多留心,還貪戀着跟唐靈鈞一起打鬧的歡暢淋漓,直到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目光不自覺的往他身上流連——那份從容與通透,溫和與蘊秀,令他與所有的少年截然不同,像是春日的陽光灑在院子角落裡,安靜又溫暖。
而她即便習慣了上蹿下跳,卻很想像牆根下的貓兒一般,慵懶的沐浴在柔和春光下。
*
半日歡笑,叫人心神皆暢。
韓采衣已有許久不曾來謝池遊玩,被一番打趣後想起舊日之事,便蠢蠢欲動的要到謝堤上走一走。
唐婉容和謝玖也都頗有興緻,溫百草從前極少來這裡,聽說謝堤上有不少好去處,便也跟着一起走走。
這樓閣裡就隻剩下了謝珺和謝璇。
畢竟姐妹心有靈犀,對面許少留時常瞟過來的目光不止謝珺感受到了,就連謝璇都有所察覺,于是很自覺的以怕熱為由,賴在了樓閣之中。
待得韓采衣她們出去,謝璇才開口,“姐姐打算一直這麼避着?
”
“你也覺得我該跟他再談一次?
”
“嗯,我也覺得。
”謝璇咬重了那個“也”字,握着謝珺的手微微一笑,“恐怕當日和離,許大人還是負氣的,所以許多話沒說清楚,至今都覺得遺憾。
我雖不該多摻和,不過姐姐這般坐卧不安,我瞧着也難受啊。
”
确實坐卧不安,被許少留的目光那樣瞟着的時候,謝珺哪兒都難受。
她已經和離了,走出慶國公府,除了許融之外,跟許少留已經沒有太多幹系。
而他那種藕斷絲連的目光,确實讓她渾身難受。
謝珺意有所動,拱橋那邊許融已經蹬蹬蹬跑過來了。
半日松快,此時的規矩也沒那麼重,他跑到謝璇身邊,仰着臉滿是期待,“皇後姨姨,弟弟妹妹該醒來了吧?
”
“醒來了,我帶你瞧瞧。
”謝璇牽起他的手,轉向側間。
側間裡的龍鳳胎才睡醒沒多久,正頭并頭的吐奶泡泡玩。
盈盈好動一些,側着個身子面朝昭兒,将哥哥放在外面的手拿來玩,昭兒任由她折騰,被糊了滿手的口水也沒什麼意見,目光落在襁褓外的一架繡屏上,在彩繡的河山間流連。
許融瞧着有趣,偏頭跟謝璇探讨,“妹妹好喜歡玩手,上回我把手指頭遞過去,她就握住了不放。
”詢問似的瞧了謝璇一眼,見她沒有反對,便把手指頭伸過去蹭蹭盈盈的臉蛋,“小公主,小公主,我是表哥。
”
盈盈顯然是被這新來的表哥吸引了,丢開昭兒的手,張開嘴笑着,捧住了許融的手,卻沒往嘴裡送——她如今挑剔得很,除了自家嫩筍般的手指頭和親哥哥的手,旁的一概不吃。
被嬰兒牢牢攥着,許融顯然小心翼翼,又覺得高興,趁着謝璇跟奶娘問話的時候,在兩個小寶貝臉上各自香了一口。
昭兒被這動靜打擾,不滿的瞪着許融,扭頭一瞧自家妹妹竟然捧了旁人的手,就有些怔怔的,眨巴着眼睛瞧了片刻,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妹妹居然丢下他,去抱着别人的指頭玩!
許融吓壞了,還以為他是因為被自己親了不滿,忙小聲哄着,“殿下不哭,殿下不哭,我……我……我給你唱歌聽。
”對着嬰兒緊張,竟然連話都有些結巴了。
于是小心翼翼的唱起謝珺給他唱過的催眠小曲兒,才慢慢安撫了昭兒的不滿,便又破涕為笑。
這頭三個孩子其樂融融,樓閣之外,謝珺同許少留隔着三四步的距離相對。
謝珺面上水波不興,是一如既往的客氣,倒是許少留剛才喝了些酒,情緒起伏之下有些難以自禁,目光籠罩着謝珺,“……就當是從前我錯了,不該擅做主張納了崔鳳,叫你不快。
融兒很依賴你,我母親……即使我們已經和離,母親還總是惦記着你。
謝珺,一年多了吧?
你懲罰我的我已受了,昔日的錯處我也已明白,回來吧。
你還是慶國公府的少夫人,不必為生意奔忙,也不必和融兒兩處相隔。
隻要你回來,過去的全部劃清,咱們還是一家人。
”
他的身姿還是跟從前一樣儒雅,甚至更添成熟男子的韻味。
謝珺卻再難生出當初的那種怦然心動。
大概對他的心已死寂,所以即使春風燎原,于她而言,還是揚不起半點火星。
“過去的已經過去,我既已選擇和離,就不會回頭。
”謝珺緩緩開口,往後退了兩步,出乎意料的心平氣和,“少留,慶國公府門第貴重,你在朝中前途無量,何必囿于過往。
”
“可我為過往而遺憾。
”許少留的手扶住了旁邊的桌案,“你當初提出和離的時候,我生氣、憤懑、惱怒,所以不曾挽留,更不願意軟語低頭。
隔了一年,現在才覺得遺憾,你是我的妻子,是融兒的母親,我不想就這樣錯失了你。
”
可遺憾又如何呢?
兩人早已和離了,婚事斬斷的時候,所有的感情都已割裂。
謝珺瞧了許少留片刻,沒有半點猶疑,“醒醒吧,射出去的箭,哪有回頭的。
”
那道愈來愈有風韻的背影已經離去,許少留卻還怔怔的站着,頭一次覺得茫然無措。
朝堂上起落沉浮,他自認眼光獨到,幾乎能将每一位同僚的心思揣摩得熟透,看人幾乎從未錯過。
而今,他卻覺得茫然。
這樣的謝珺,似乎同他所認識的完全不同。
那個端莊沉默的謝家長女,識大體、懂分寸、谙規矩、知進退,處事圓融,得體大方,是最為合适的慶國公府少夫人。
而漸漸離去的這個女人,她舍夫而去,從尊貴的公府少夫人轉身成為沉浸衣鋪的商人,疼愛着兒子,卻又不肯回到丈夫身邊。
甚至剛才那堅定不容置疑的态度,都跟從前的溫婉截然不同。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謝珺?
*
許少留離開的時候稍稍有點失魂的模樣,韓玠同他相識日久,從前隻在許少留和離的時候見過這副神情,如今重溫之下,頗為感慨,“朝堂上端方穩重,碰見個情字,也還是難逃一劫。
你姐姐還是不肯?
”
“姐姐當然不肯!
”謝璇靠在韓玠的懷裡,臨窗遠眺,還能看見謝珺漸行漸遠的身影,“姐姐外頭瞧着溫婉和氣,其實很驕傲的。
許大人不管性情還是志向都不适合姐姐,隻盼着将來能有個人出現,愛重她,護着她,兩個人能為彼此的處境考慮,攜手往前走。
”
“以我的了解,要等你姐姐緩過來,這得好些年。
”
“其實也不必非要緩過來。
”謝璇伸手環着韓玠的腰,喃喃,“碰見了合适的人,就會有很多讓人意料不到的事。
就像是高大人在外是冷臉閻王,對着溫姐姐卻是慈眉善目,溫存體貼。
就像采衣看着諸事不萦于心,碰見了晉王,就還是愛出神。
等姐姐碰見了那個人,許多事也就不足為慮了。
”
韓玠深有同感,“說得很對,就像我在朝堂上立志做個明君,令天下升平,百姓富足,到了你跟前,就什麼志向都沒了。
”
“這是在說我紅顔禍水呢?
”謝璇伸手捶在他兇口。
韓玠輕輕捉住了,手臂一攬,将嬌妻鎖在懷中。
窗口送來湖面的涼風,湖光雲影之側金樓玉阙,威儀皇城之外江山萬裡。
那些固然是令人心潮澎湃的絕世風景,于韓玠而言,此時這一隅之内卻是天底下最叫人貪戀的景緻,她的柔膩肌膚,她微微亂了的呼吸和嬌嗔,她随呼吸起伏的雪峰和緊緊貼過來的腰臀。
失而複得的圓滿,肌膚相貼的溫柔,勝過所有的錦繡榮華。
*
因元靖帝駕崩而推遲一年,又為隆慶小皇帝駕崩而推遲數月的春試終于在六月落下帷幕,張榜的那一日,謝府迎來了滿滿的賀客。
十八歲的謝澹金榜題名,喜中探花。
數年寒窗苦讀,又小小年紀就在韓玠和許少留等人的指點下接觸朝堂事務,謝澹平常就愛思索,閑時請教琢磨,考場之上斐然文采佐以真知灼見,一篇文章寫出來令主考官拍案叫絕,名動京城。
皇帝的小舅子中了探花,這一日的謝府自然是久違的喜氣盈盈。
宮廷之内,得知消息的謝璇将送到韓玠唇邊的果子收了回去,“就因為他是國舅,你便刻意壓他的風頭,以示避嫌?
哼,原來你也是這樣俗!
”
到了嘴邊的美食哪能讓它飛了,韓玠當即撈住謝璇的手腕,将果子搶過來吃了,順便将她的指頭含進去吮一吮,歎氣道:“你當真不知我的苦心?
”
“欺負澹兒還有苦心?
”謝璇才不信。
“進士及第後有探花宴,要由探花郎遊園摘花,踏遍京城。
這樣好的差事,我不給俊秀年輕的小舅子,難道給那兩個已有家室的?
”
這樣一說,謝璇才算是順了氣兒。
謝澹如今都十八了,先前是謝老太爺的家孝,之後又是兩位皇帝的國孝,婚事一拖再拖,至今都沒定下人家。
她這裡兒女雙全,最疼愛的弟弟卻還孤身一人,謝璇有時候想得多了,夜裡夢見謝老夫人去世,謝澹又得守孝三年時,簡直能哭出來。
如今韓玠既然已有這個意思,自然是打算給謝澹挑個好姑娘了,謝璇還算滿意,“幫澹兒挑人可以,不過都得我掌眼,還得澹兒願意,也不能因為朝堂上的事逼着他娶什麼重臣之女。
”
韓玠應着,最後搖頭無奈,“我這皇帝當得真累。
”
這是真話,謝璇經常去禦書房給韓玠解悶,有時候瞧着那堆滿案頭的奏章幾乎将韓玠淹沒時,恨不得全都拿出去燒了。
此時聞言而動,乖覺的幫他揉着雙鬓,“晚上幫你捏捏好不好?
新學的,很管用。
”
這當然是美事了,韓玠自然樂意,湊過去在謝璇臉上親了親,又閑閑解釋,“聯姻可是籠絡朝臣的好手段,總能事半功倍,你瞧前頭那些皇帝用的多順手。
到我這兒,後宮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後妃這個幌子是沒法用了。
難得有個當王爺的弟弟,原本也能多娶幾個側妃,誰知又守着我妹妹——總不能去給采衣添堵吧。
”
“給小舅子添堵也不許!
”謝璇搶着威脅,“你可就這麼一個小舅子。
”
“所以我常常在想,真到了這一步,我該禍害誰去。
”
謝璇環上他的脖頸,“玉玠哥哥英明神武,隻消安安穩穩的撤了司禮監的權,歸權給内閣,朝堂上下清明和順,哪還需要用這些手段?
說起來,晉王打算什麼時候安排禮部去提親,采衣她耳朵裡都快被唠叨出繭子了。
”
“臘月安排,明年二月成親——日子是采衣挑的。
”韓玠輕笑。
*
建甯二年仲春,晉王陳惟良迎娶靖甯公府千金、得封縣主的韓采衣,轟動京城。
今上唯一的弟弟迎娶昔日的妹妹,禮部幾乎用了全部心力,排場鋪陳皆做足了功夫,帝後二人的賀禮流水般送到了晉王府,兩處的喜宴完畢,韓玠又特地在南禦苑設宴,廣宴群臣,同慶大喜。
二月裡草長莺飛,春風剪柳,南禦苑中絲竹管弦依約,窈窕舞姿婀娜,從清晨熱鬧到後晌,赴宴之人才意猶未盡的回去,順道再給新婚的晉王和韓采衣道賀。
待得人都散盡,傍晚的春風依舊和暖,韓玠索性放縱恣肆一回,攜了謝璇和一對龍鳳胎,到謝池上遊湖。
自他登基以來,這謝池便告别了從前的沉寂,除了每月一回的謝池文社之外,帝後二人常常禦駕親臨,縱覽湖光。
仲春的湖面水波粼粼,遠處的滿堤楊柳已然轉為新綠,柔嫩的柳枝随風款擺,拂水成波。
乘舟橫穿湖面直抵謝堤,兩側湖石上綠波微漾,有才醒的彩蝶盈盈飛過岸邊的斜逸花枝。
當年初臨謝池,謝璇也隻是仰慕其中蘊藉風流。
彼時謝堤上滿是高門貴戶的千金公子,寶馬雕車,錦衣麗服,暗香盈盈,語笑随風,迤逦蜿蜒的謝池邊上盡是蓬勃富麗,而她隻是謝家默默無聞的六姑娘。
而今湖光水色、柳風鳥鳴,一切風景如故,人事卻已悄然改換。
謝璇将盈盈抱在懷裡走着,感慨之下稍稍走神,待回過神才發覺胳膊有些發酸,這小公主雖還隻是個嬰兒,抱得久了還是覺得沉重。
她轉手就把孩子遞給韓玠,于是當今皇上左手是皇子,右手是公主,兩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叫着“父皇”,齊齊湊過去在那俊朗的聖顔之上邊親邊舔。
韓玠被親得措手不及,等兩個小寶貝總算松口,便肅然将他們遞給後頭的嬷嬷。
謝璇瞧着他那副别扭的模樣,心中暗笑,便取了娟帕幫他擦拭,被韓玠攬入懷中。
帝後二人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摟抱,伺候的宮人習以為常,各自低下頭去,繼續從容的跟着緩行。
倒是謝璇憋不住,低聲笑道:“孩子親你是喜歡你,瞧瞧這嫌棄樣子,就不能寵着點兒?
”
“你就是個心軟耳軟的慈母,我可得當嚴父。
”韓玠肅容。
“不過昭兒将來要做太子,确實該好生教導。
”謝璇無奈,旋即抿唇打趣,“咱們皇上擔負了此等重任,隻好由我來寵着孩子了。
”
“嗯,你寵孩子——”韓玠飛快在她臉上輕了一下,壓低聲音,“我寵你。
”
即便成婚已有數年,他不經意間說出的情話還是叫謝璇怦然心動。
仲春的晚風溫柔的撫動心緒,謝璇站在長堤上瞧着湖對岸的的巍峨宮牆,那裡頭飛檐翹角、恢弘肅穆,是天底下最莊重富貴的所在。
時至今日,謝璇依舊覺得這像是一場夢,有時候都覺得不真實——有她這樣的皇後嗎?
不必太過費心宮闱瑣事,不必去發愁後妃宮嫔,偌大的皇宮裡就她和韓玠厮守,閉上重重宮門,在書架前擺一張長案來相對習字,明明身在帝王宮阙之中,卻能尋出家的味道。
“玉玠哥哥,”她隔水遠眺宮牆,“時間久了,我慢慢變老,你會不會納妃?
”
“不會。
”韓玠答得斬釘截鐵。
他怎麼如此笃定,想都不帶想的?
謝璇心裡沒底,“為什麼?
”
這還用問嗎?
韓玠心内失笑。
舍去永世求來這一生的圓滿,多少時光都嫌不夠,半點都不容旁人打攪。
每一個跟她相伴的日子,都是生命中剩下為數不多的圓滿時光,那樣彌足珍貴,他哪裡舍得浪費?
時光流逝,年華漸去,他牽着她的手漸漸變老,對她的愛也隻會與日俱增。
隻是這些,韓玠都不會告訴謝璇。
那是他的秘密,永遠藏在心裡,不舍得叫她知道、令她難過的秘密。
韓玠睇着她,“因為你笨。
”
……莫名其妙,居然說自家的皇後笨!
謝璇舒展手臂環在他腰間,狠狠捏了一把。
是夜濃情蜜意,相擁沉沉睡去,恍恍惚惚的,韓玠又開始做夢。
夢裡沒有了曾經的惶惑與孤獨,他像是跋涉在高山險水與荒漠戈壁之間,身子卻未覺得疲累,甚至覺得輕盈——閃現過無數遍的夢裡,他還是頭一回這樣輕松的走向那座漆黑的石峰,沒了彼時的沉重絕望,心裡竟似隐隐有愉悅。
夢裡再一次推開那石門,意識沉墜之間,又感受到了那份燙熱。
隻是這次他能夠睜開眼睛,看到那熾熱的烈焰,和石峰底下壓着的黑色巨龍。
眼前盡是火紅色的光芒,漸漸融了那冰冷堅硬的黑色石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看到那黑色的巨龍緩緩騰空而起,周身的漆黑剝落,漸漸泛出金色的光澤。
龍翔于天,韓玠意識昏沉,恍惚之間,覺得自己似乎與那巨龍化為一體。
他是真龍天子,跋涉回到過去,是為尋回摯愛,也是為了自救。
夢境中,這個荒唐的念頭清晰又突兀的竄入腦海,令他訝異。
身體像是随着巨龍騰空翻飛,時而高升時而俯沖,他猛然自夢中驚醒。
身上是明黃色的寝衣,帳頂上金龍盤飛,處處昭示他皇帝的身份。
韓玠怔忪片刻,籲了口氣。
果然是皇帝當久了便開始自命不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滿目的繡龍與記憶混雜,竟然織出了那樣荒唐的夢境。
他哪是什麼真龍天子,不過是個曾經失去摯愛、拼盡努力才尋回圓滿的苦行之人而已。
韓玠下意識的收緊手臂,将懷中的謝璇攬得更緊。
帝王寝居不能昏暗,帳外還有燈燭之光。
朦胧月色自窗外洩進來,灑了滿地銀輝,輕薄紗簾将月光漏得更加柔和,照在她的臉龐,像是前世的柔弱依賴,像是今生的嬌美憨态。
韓玠心緒翻滾,側身将謝璇揉進懷中,悄悄的吻她的眉心。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他永遠記得那時的悲傷絕望,亦永遠感念此時的圓滿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