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向榮的臉色很難看。
從常老大的臨終安排,他已經明白了常老大的安排。
常老大早就立有遺囑,而且由他的親信收藏着,在他彌留之際,隻有良辰美景可以先看,這一切的一切,已經把他的态度說的一清二楚了。
常老大,要把他的位子傳給他的女兒,
而不是他,喬大梁!
喬向榮的心,像是放在沸油裡煎着,但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
王恒久死了,楊思齊不管事,第五淩若隻是常老大的“内管家”,理财人。
四梁唯我獨尊,沒人可以和我争。
八柱,已經死了兩個,還剩六個,其中兩個半年前提拔上來的女流之輩,很顯然是老大給良辰美景安排的心腹,剩下的四人有一個是縮頭老烏龜,逃去少華山避風口去了,剩下三個各懷異心,很容易收服
。
十六桁中我至少能影響一半的人,而且十六桁之首的李魚,也是我的人。
常老大可以依重的,隻有他當初從軍中帶出來的一些老軍,以及那些老軍的一些部下。
但那些老軍大多不擅經營,甚至大字不識,所以在西市,隻是榮養的一群老人了,他們實際上沒什麼影響力,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權力。
喬向榮盤算着,臉上繃緊的線條漸漸柔和下來,他看着那兇膛微微起伏,還有最後一口氣,卻滞留不去的常劍南,在心裡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常老大,不要枉費心機了,你死了,我就是西市的王!
你的女
人,你的女兒,我都會接收過來,好好替你,疼她們的!
”
喬向榮的目光從第五淩若、良辰美景的身上一一掠過,心中滿懷着恨意。
他恨常劍南對他的欺騙和抛棄,而這恨,他隻能發洩在這三個女人身上。
良辰美景在看信。
她們看到了一個凄婉的愛情故事。
一個出身豪門的貴女,許配給了另一個豪門的公子,這本是門當戶對的一對。
如果是太平盛世,或許他們的人生就是一個美滿和諧喜慶的故事。
但是,他們經曆了人生的坎坷。
大難臨頭時,那個豪門公子秉持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原則,抛下嬌妻,逃之夭夭了。
而他的嬌妻,卻不是一個柔弱女子,她帶領一班家将,易钗而弁,潛赴鄉野,招兵買馬,在她舉旗造反的父親還不曾殺進關中,就在關中開辟了好大一塊根基之地,擁有了一支強大的軍隊。
而在這戎馬生涯中,她和她曾經的家将,今日的先鋒,并肩作戰,輾轉南北,出生入死,同甘共苦,漸漸有了情感。
尤其是有一次他們兵敗與大部隊失散,被迫躲進山洞的時候,孤男寡女,成就孽緣。
可是,她的身份,不容許她與那貪生怕死棄她而去的丈夫和離,下嫁于那個将軍。
世俗也不會容忍她在感情上的移情别戀,哪怕她是一個更勝須眉的女中巾幗大将軍。
因為那一夕的缱绻,她有了身孕,但是丈夫遠在戰圈之外,這種事是絕不能傳出去的,所以她用戰甲掩飾日漸隆起的肚子,用養傷避過最後階段衆人的視線,然後,她生下了一對孿生女兒。
看到這裡時,良辰美景已然嬌軀顫抖,不克自己了。
她們看到這裡,已然明白,那對女兒,肯定就是她們。
她們是孤兒啊!
她們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
她們從小就住在藍田縣,從她們懂事起,就住在那裡,有一幢大宅子,有一個細心的内管家和一個老成的外管事打理府中的一切,可是她們沒有普通孩子所擁有的一切
。
沒有父親,
沒有母親,
無論問誰,她們也問不出真相。
忽然有一天,她們就被送進了長安城,送到了西市,送到了常劍南的身邊。
她們第一眼看到那個魁梧如雄獅的男人時,心裡是懼怕的,但很快,他的慈愛就令她們戒意全消。
其實兩個人腦子裡也曾轉悠過一個荒誕的念頭:常老大這麼疼我們,不會就是我們的父親吧?
不過,這念頭也隻是在心裡轉轉罷了,很快就被她們自嘲地抛開了:怎麼可能。
常老大在西市說一不二,如果我們是他的女兒,他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何必隐瞞?
現在她們知道了。
戰争結束了,那個造反的父親成了皇帝。
初為天子的他,需要各個世家高門的支持,不會容忍自己的女兒與曾經捐贈大批錢财資助他起兵的柴家分手,讓他落一個薄待功臣的罵名。
他也不能容忍百姓心中完美無暇的那個女兒,有所瑕疵,讓皇室
蒙垢。
所以,外人眼中,那仍是一對完美的夫婦。
連那丈夫當初獨自逃生的劣行,都被包裝成了夫妻二人大義面前各自有所承擔的佳話、美談!
後來,她們的母親與她的丈夫又有了幾個孩子。
再後來,當初在軍中時,她與麾下一員大将有染的傳聞漸漸傳到了她丈夫的耳中,然後,她開始承受無盡的精神折磨。
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她,卻在家庭的冷暴力下,每日郁郁寡歡,直到這無形的折磨衍化成了真正的病痛,含恨而逝。
她為她的家族犧牲了一輩子,隻在臨死的時候,才反抗了一回。
她把自己,葬在了終南山,葬在了與她真正愛了一輩子的那個男人一夕缱绻的山洞裡。
而她丈夫那裡,隻是埋了一個衣冠冢。
皇家得了體面,她丈夫得了體面,她獨自在終南山上,守望着那座樓,守望着
她的愛人。
看到這裡,良辰美景已是淚水漣漣,打濕了信紙。
常劍南一直小心地回避着他深愛的那個女人,卻又有暗中守候着她,不舍遠離,又不敢靠近同,生怕影響到她的一切,直到她死去。
直到他深夜前去拜祭,卻在暗中聽到她貼身的侍女在靈前哭訴怨怼,說
出她丈夫對她的種種折磨。
于是,已久不握刀柄的西市之王重新拿起了他的刀。
他,幹掉了那個驸馬,幹掉了那個權重一時的皇室寵臣。
但是,天不假年,當年卧冰飲雪的戰場生涯,常年抑郁的思念,讓他也染上了惡疾,雖然他的軀體依舊強壯無比,但内髒的病變,卻是他無法打敗的敵人。
當他得知這一切,他就開始籌備了。
他要在去見他的女人之前,安排好他的一雙寶貝女兒,這才能放心地閉眼。
良辰美景看到後來,已是哭作一團。
第五淩若的眼睛也不禁濕潤了,雖然她恨常劍南瞞她這麼多年,沒有告訴她情郎“離去”的真相,但除此之外,常劍南真沒有半點對不起她的地方。
常劍南和那位傳奇的三娘子之間的愛情故事,一樣令她感
動。
看到常劍南像個老人似的反複唠叼對女兒的安排,對她們未來的不放心,甚至考慮到有朝一日這對一個娘肚子裡一起長大的親姊妹會不會産生利益糾紛,所以以父之名,對他的一對寶貝女兒提出一生中唯
一一個請求:她們要共嫁一夫時,良辰美景哭笑不得,先是噗嗤一笑,旋即,心裡更酸,心中更痛,淚水模糊了眼睛,哀伏于地,泣不成聲。
最後一張紙,是對後事的安排了。
良辰美景根本沒看,信被他們甩到了一邊,兩姐妹撲到榻前,顫聲喚了一句“父親”就悲痛的再也說不出話。
兩人抽泣着,許久,良辰才斷斷續續地道:“阿爹,您放心,我和妹妹,會相親相愛,一生一世,相互守候,絕不叫您擔心。
”
美景紅着眼睛道:“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
彌留中的常劍南好像聽到了這句話,他的眼角緩緩淌下一顆渾濁的淚珠,喉頭咕哝了兩聲,身子一沉,咽了氣。
不知道是因為肌肉松馳下來的緣故,還是因為什麼旁的原因,他的神情變得無比安詳,隐隐然似乎還帶着一絲笑意。
他躺在榻上,對面的窗子看着,窗外是藍天,藍天上有白雲,白雲下是遠方青翠如黛的山巒,那是終南山的一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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