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跟着那施粥的糧車一路西去。
他原打算在城中轉轉的,所以本是步行,這回要出城,想到要去黃河堤上去,雖說不是甚遠,可也不近,本想找輛車馬代步,隻可惜趙元楷為了迎接皇帝陛下,大搞“愛國衛生運動”,為了顯得街市齊整,
驢馬不至于随地便溺,把這些做腳夫的生意都給封了。
李魚一路走去也找不到輛車馬,隻好跟在那糧車後面,權當是消化食兒了。
西城外,楊千葉帶着墨白焰,徐徐行走在一群群難民中間,瞧着他們面有菜色的樣子,不覺也浸染了他們凄苦的情緒。
墨白焰歎道:“人有旦夕禍福。
天下間,總有種種不幸,姑娘不要太着意了”
楊千葉點點頭,雖是明白他說的道理,可心中終是不甚愉快。
這時候,在她身後不遠處,卻有一位嶽公子,帶着一個家奴,鬼鬼祟祟尾随其後。
嶽公子名關,乃蒲州巨商之子。
蒲州有冶鐵、釀酒、造紙等工業,還有鹽池。
鹽茶官營,其他幾樣兒,卻是可以民營的。
嶽家就是造紙的,這裡是中都,又近長安,文人墨客甚多,對于文房四寶需求甚高,依托地利優勢,嶽家作坊的紙
張行銷一時,也算得一方豪富。
汾河水患,災民南下,嶽家老爺子發了慈悲,叫人在西城外設了粥棚,施粥行善,又把兒子打發來,讓他主持其事。
嶽公子叫家丁施粥,自己無所事事,便在災民堆裡閑轉悠。
挑那眉目清秀、品齒伶俐的小童,便詢問其父母,自己已養活不了,願意賣與人家為奴的,便選進府裡去做家丁。
有那年輕力壯、勤勞樸實的,就選進作坊做工,當然,有那俏麗可人兒的小姑娘,也不妨
要買回家去做自己的大丫環。
嗯,嶽公子有一顆賈寶玉的心,很想把“書中自有顔如玉”變成現實,在蒲州造出一座大觀園來。
二十年後,他的目标還真實現了。
還别說,這些災民不是從小兒的乞丐,隻是遭了天災落魄于此,不少人家原本也算小康之家,那女孩兒家還不曾經曆過多少風吹日曬,細皮嫩肉、眉目如畫的小丫頭還真有那麼幾個。
有的家雖被淹了,田地其實還在,等水退了,依舊可以回去務農,自也不肯将骨肉賣與他人,情願再捱一捱,嶽公子也不為難,照樣施粥救助,有那斷了前程的,他便欣然買下。
這小丫頭到了他府上聽差,自然強過颠沛流離,尚不知會遭遇些什麼。
那做父母的少了這累贅,再欲求個生計,也比以前要輕松許多。
嶽家公子自以為這也是在做善事,善哉!
善哉!
嶽公子正東瞟西逛的,忽然就看見楊千葉了。
楊千葉不但姿容甚美,那種高貴優雅的氣質,哪怕穿着故意顯得很普通,也是佼佼不群,仿佛一隻充滿了仙氣的白鶴。
尤其是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到處都是神情不振、破衣爛衫的災民,這一片片綠葉兒把
她襯得,仿佛夜色下的一隻螢火蟲兒,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嶽公子一見,頓時便有些魂不守舍,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楊千葉前方走着,忽然站住,轉首看來。
嶽公子心中一跳,趕緊站住,旁邊正有一個面色枯黃的小婦人跪在地上,頭發上插了一根野草,這叫插标賣首,自賣自身。
其實城中富紳趁着鬧災人工便宜,大多都來這兒挑選過仆役,隻是這婦人不但長得本來就醜,也太不注意形象了,賣個水果還知道把光鮮的擺上邊呢,她這形象,一直就沒出手。
嶽公子站住身子,便伸手出去,撚她頭上的野草,努力端詳。
“公子?
公子,那姑娘走了!
”
旁邊小厮提醒一聲,嶽公子如夢初醒,趕緊扭頭一看,就要追上去,可他手裡撚着的那野草還沒放下呢,這一邁步,揪下來了。
那小婦人一個頭磕在地上:“多謝公子爺開恩!
”
“啊?
”
嶽公子呆了一呆,對那小厮道:“買下了,買下了,領回府去!
”說完急急追了上去。
李魚領着陳飛揚和狗頭兒出了西城,一瞧這裡跟難民營似的,臉色頓時也陰沉下來。
蒲州城外如許之多的難民,身為父母官,趙元楷居然不聞不問,除了谄媚迎上,依舊心安理得地錦衣玉食,良心呢?
今晚鹳雀樓上還要歌舞飲宴?
吃得下去嗎?
李魚默默行走一陣,籲了口氣,轉頭對陳飛揚道:“你回去一趟,告訴深深和靜靜,搬出太守府,住進館驿去。
還有,告訴包繼業,到這兒來瞧瞧,咱也施些熱粥,赈濟災民。
”
陳飛揚呆了一呆,李魚見他愣怔,不禁笑笑,道:“咱們以前窮,自己都顧不過來,哪管得了旁人。
如今既有這個能力,不予援手,良心不安。
”
陳飛揚應了一聲,依舊有些懵懂,但還是依言去了。
他還不具備兼濟他人的能力,自然不明白李魚的心境。
其實李魚說的就是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再文雅點兒說,就是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如果上升到理論層面,那就是經濟的發展衍生文明的進步,文明的進步依仗經濟的發展,二者水漲船高、
相生相随議,經濟基礎決定了上層建築。
當然世事無絕對,但它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一種客觀規律。
李魚交代了陳飛揚離去,再向前信步一走,人群中那個仙鶴般佼佼不群的倩影便躍出了眼簾。
“楊千葉!
她怎麼在這裡?
”
一眼看到這位造反專家,李魚心中登時警鈴大作,馬上追了上去。
這時楊千葉已經聽說自家的糧車趕到,所以趕回去督建粥棚了,李魚快步跟上,結果恰看到嶽公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面。
“咳!
這位仁兄,你看人家那位姑娘,姿容明豔,雍容典雅,必然是書香門第。
既然能施得起粥,也必是大富之家。
以兄台你如此圓潤的身材,似乎就不必想入非非了。
”
李魚不是刻薄之人,可是一瞧這人在追蹑楊千葉,不由自主地就刺了一句。
嶽公子扭頭看他一眼,不屑地一撇嘴:“男人在乎外貌嗎?
膚淺!
男人在乎的是内涵,本公子的氣質……哈!
”
李魚道:“可我看你的氣質,也很锉啊!
”
這嶽公子倒是好脾氣,也不惱,惡狠狠搶白了一句:“萬一她瞎呢?
”說完撇下李魚,快步追了上去。
一片空地上,楊千葉的粥棚子正在搭建,前邊埋竈,生火,開始煮粥。
許多還未及吃粥的難民立即湧過來,還有些在旁的善人那兒已經吃了粥,但那稀粥隻是吊命,一碗下去饑火上升,反而更餓的,也都紛紛擁擠過來。
墨白焰見狀,馬上站在前面高聲安撫:“大家不要亂,我們姑娘一定會全力救濟大家的。
大家排好隊,按順序來,都有份的,不要搶。
那個人,你再不守規矩,就把你趕出去。
來來來,過來幾個人,維持一
下!
”
堂堂的大隋皇宮大内總管、如今的造反家第一軍師,居然批揮着幾個幫閑力工,維持起難民秩序來了。
李魚目光一閃,向狗頭兒遞了個眼色,便邁步走了上去。
眼見一雙雙饑餓的眼睛,楊千葉十分着急,正主動幫着生火,蹲在那地上挖出的竈坑前填柴,眼見那火勢熊熊燃起,楊千葉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
“楊姑娘,久違了!
”
李魚走到近前,微微一笑:“原來楊姑娘不隻文武雙全,會作戲、會刮皮子、會經商、會扮小侍女,還會做燒火丫頭!
”
楊千葉一怔擡頭,見是李魚,也不禁吃了一驚。
她早知道李魚會來蒲州,隻是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見,倒也是冤家路窄。
楊千葉迅速鎮定下來,淡淡地道:“你看到那些饑腸辘辘的難民了麼?
我正赈濟災民,能不能請你不要再來糾纏我。
”
楊千葉一邊說一邊走開,李魚跟上去,道:“你說奇不奇怪,我在利州,你去利州。
我去隴西,你去隴西。
我到長安,你也到長安。
如今我來了蒲州吧,你居然也來了蒲州,這是不是緣份?
”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楊千葉想起自己這些經曆,這些年來所有的凄慘,都沒有這兩年多,一切厄運的開始,就是從利州遇見他開始的,不禁沒好氣地道:“如果是緣,也是孽緣,你離我遠一些!
”
李魚笑道:“蒲州,我是不得不來的,還能離你遠到哪兒去?
我倒是很好奇,你怎麼來蒲州了?
難不成你也成了小神仙,掐指一算,就知道這裡發生災荒?
”
楊千葉忽然止步,回過身來,凝視着他,微微一笑:“你不用想詐出我的目的!
我也不瞞你,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
誰也阻攔不了,你也不行!
我才不信那個邪,你一定奈何不了我!
”
李魚道:“是麼?
那咱們就走着瞧!
總之,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最好乖乖的,不要惹是生非!
”
旁邊一個難民,托着個破碗正在排隊,聽見二人這番話,便對楊千葉好言相勸道:“姑娘,宜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你看他如此赤誠,你就答應了他吧!
”
楊千葉正沒好氣,瞪着他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餓啊?
居然還有當媒人的閑心,墨師,這碗粥不用施給他了。
”
那災民哀嚎道:“不要啊姑娘,其實我本來就是當媒人的呀……”嶽公子尾随過來,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隻當李魚與他乃是同道,也在追求這位氣質超群的女子,如今見他吃了癟,心中大是得意,走上前來,折扇在他肩頭敲了一計,笑吟吟地道:“跟你說過了,男人
呐,看的是内涵,是氣質!
你還是知難而退吧,哈哈哈……”
嶽公子折扇一張,下巴一揚,像隻驕傲的孔雀似的,搖頭擺尾地追着楊千葉去了。
李魚看着嶽公子追向楊千葉的匆匆背影,臉上雖然笃定,心中卻是着急的很。
她來幹不什麼,難不成賊心不死,還要行刺皇帝?
她這麼下去,總有失手的時候啊!
這個臭丫頭,怎麼就不聽勸呢,難不成她真要作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