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昭昭輕輕點了頭,看着牢裡的沈廷玉,突然道:“你記得當初是陰連城是如何從容赴死的嗎?
”
左頌耽一愣。
甯昭昭道:“那是因為陰連城已經沒有了牽挂。
而沈廷玉還有。
”
此時,沈廷玉擡起頭,在亂蓬蓬的頭發裡看了過來。
這樣的距離,他絕無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但是甯昭昭卻覺得那雙藏在頭發裡眸子,莫名帶着些冷意。
她離開了昭獄。
當天下午,那個叫香侬的婦人被帶到了她面前。
懷着八月的身孕,身段已然臃腫,長得還算白淨,不算十分出色。
整個人看起來愣愣的,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見了甯昭昭,也是愣愣地看着。
甯昭昭低聲道:“你叫香侬?
”
香侬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叫香侬。
”
甯昭昭已經得到了她的全套資料。
她是從小陪在沈廷玉身邊的侍女,比沈廷玉還大三歲。
在羅山的侍女裡,不算十分出衆。
沈廷玉似乎十分喜歡她,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甚至多年前,沈廷玉和其兄陰連城一樣,曾經在汝南軍中潛伏了三年之久,就連那時候他也讓香侬女扮男裝跟着。
後來香侬曾經有過一段婚約,不了了之。
現在,甯昭昭看到的,是挺着大肚子,已經癡傻了的香侬。
根據大理寺帶來的消息,香侬絕不是天生癡傻,甚至可以說,她曾經也是個文武雙全的姑娘。
作為沈廷玉的貼身侍婢,她也是從小接受各樣各樣的訓練的。
甯昭昭輕聲問她:“記得你家公子麼?
”
香侬擡起頭,茫然地看了她半天,突然道:“公子……頑皮。
”
“嗯?
”
香侬突然笑了,有些天真的樣子。
她伸出手,手背手心看了半晌,用極其緩慢,甚至有些結巴的語調,道:“公子……挨打,香侬的手心,放在公子的手背底下。
”
這是說,沈廷玉小時候頑皮,被罰打手心的時候,都是由香侬托着他的手挨打的。
“公子說……他痛十分,香侬,痛五分。
”
甯昭昭愣了愣。
香侬想着想着,忽而又笑了起來。
甯昭昭小心地問:“公子為什麼挨打?
”
香侬皺着眉頭仔細想了想,才道:“公子……不聽話。
”
“香侬,你記得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是誰麼?
”
香侬被問得愣了半天,然後豆大的淚珠突然滾了出來,眨眼的功夫就哭得渾身發抖:“苟兒哥……被公子,殺了。
”
她癱坐在椅子裡,捂着自己的臉,仿佛十分難受,道:“公子說……香侬是公子的,所以,苟兒哥……”
甯昭昭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問道:“孩子是公子的嗎?
”
香侬含淚點點頭,道:“是公子的。
”
甯昭昭心道,沈廷玉看上了自己的丫頭,然後殺人夫,奪人妻,還弄大了這丫頭的肚子,悄無聲息地藏在了鄉下。
大理寺和他周旋了這麼久,也是這才發現這丫頭的蹤迹。
還真是……
甯昭昭吩咐人來給香侬擦臉,過了一會兒,才不得不狠下心道:“去見你家公子麼?
”
香侬茫然地看着她。
甯昭昭歎道:“你得去見見你家公子。
”
多拖一日,宋顧謹就多一份危險。
甯昭昭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不多時,她帶着挺着肚子的香侬去了大理寺。
左頌耽早早備了人在一邊等着,紮了那丫頭的五感穴位。
一時之間,她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隻是茫然地站在那。
甯昭昭輕聲對牢裡的人道:“沈廷玉,你看看,我帶誰來見你了。
”
沈廷玉聞言,緩緩擡起頭。
有那麼片刻的功夫,他的眼睛瞪得很圓。
然而他馬上就嗤笑了一聲,道:“竟叫你把她也找到了。
怎麼,宋顧謹值得你這麼無所不用其極嗎?
我還以為,以太子妃殿下的作風,是不會對這種懷胎的傻子下手的。
”
“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有人性。
”甯昭昭淡淡道。
沈廷玉閉上眼睛,道:“你死心吧,你便是把她殺死在我跟前兒,我也不會說的。
你要是夠本事,不如殺了我。
也算是給宋顧謹陪葬。
”
甯昭昭淡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有資格給宋先生陪葬?
”
沈廷玉冷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甯昭昭回頭看了香侬一眼,見那可憐的姑娘茫然四顧,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歎了一聲。
她低聲道:“我原也沒有指望這丫頭能有什麼用。
畢竟,她這輩子早就被你毀了。
”
沈廷玉擡了擡眼皮,冷笑了一聲,不吭聲。
甯昭昭的手輕輕撫上那姑娘的腹部,低聲道:“我想這個孩子她也不想要吧。
”
沈廷玉終于擡起頭,看着她,冷冷問:“你想幹什麼?
”
甯昭昭笑了笑,道:“我聽說有些骨盆窄小的姑娘,生産多有不便。
曾經看雜書的時候,聽說海外有一種剖腹生子之法。
順利的話,把孩子剖出來,還可以保母子平安。
”
“胡言亂語,人若是剖了腹,還能活嗎!
”
甯昭昭淡道:“你放心,我夫君是大齊數一數二的名醫,我已經請了他來主刀。
八個月大的孩子,剖出來也有一定的概率能活下去。
若是成功了,也是造福天下百姓之事,以後婦道人家生産,用了此法,豈不等于是撿回了一條命?
”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不少人都不寒而栗。
沈廷玉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身上。
“吊命的人參,我會用百年以上的珍品,麻沸散,我也由我夫君親配好了。
至于你……我覺得你也活不到那時候了,讓你提前見見孩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
她又看了看茫然的香侬,才道:“雖無十分把握,但起碼孩子是能活着的。
你們草菅人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想,你也不會在乎這個丫頭的生死吧。
”
沈廷玉立刻道:“你隻管去剖!
我便是鐘愛這丫頭又如何?
既然我自己都活不成了,她和孩子正好給我陪葬!
黃泉之下,我也不寂寞!
”
這倒是他一貫的冷皿作風。
甯昭昭吩咐身邊的人,道:“去請太子殿下。
準備一下動手。
”
左頌耽撫了撫身上的疙瘩,看了她一眼,才道:“是。
”
甯昭昭讓人給香侬解了穴,打開牢門,柔聲道:“去跟你家公子說說話……或許,這是你們最後的說話機會了。
”
香侬懵懂地看着她,突然回過頭看到沈廷玉,便走上前去,跪在了他身邊。
甯昭昭最後看了一眼,把身邊的人都叫走了。
沈廷玉明知是計,可幾乎是不受控制的,她一進牢門,他的眼睛就死死地黏在了她臉上。
香侬輕聲道:“公……子。
”
沈廷玉深吸了一口氣,伸出髒兮兮的手,剛碰到她,又縮回來。
他知道必然有人聽着,看着。
雖然兇腔如撕裂般疼痛,卻還是隻能強自忍着,隻道:“委屈你了。
”
香侬愣愣地看着他。
他知道香侬傻了,偶爾清醒,偶爾糊塗的,有時候還會發瘋。
隻是現在的香侬……是清醒的嗎?
香侬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道:“公子,您又淘氣被罰了嗎?
”
沈廷玉一愣。
香侬低聲道:“是香侬連累了公子。
”
她有些難過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肚子,道:“是香侬不好……香侬不該把這個孩子留下來。
”
沈廷玉呼吸一窒。
她顯然是記成了當年。
沈廷玉強要了香侬,還殺了香侬的未婚夫。
後來香侬被發現懷孕,族人要将她杖死,沈廷玉竭力反對,甚至帶着香侬私奔。
被抓回去之後一頓好打。
當時香侬已經有些瘋狀,看在族人眼裡更是沒有資格生下他的孩子。
沈廷玉再見到她,她就已經徹底瘋了。
偶爾她會哭着喊她那個死鬼男人的名字。
更有的時候,她會哭着說不該留下這個孩子,連累了公子。
沈廷玉記得當時,他輕輕撫摸着這瘋丫頭的臉,問她恨不恨?
香侬說不恨,可是她想她的苟兒哥。
沈廷玉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而此時,大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今他們是注定要死在一塊兒了。
他倒是突然想明白了。
沈廷玉低聲道:“香侬,有些話,你如今聽不懂了,我才能說給你聽。
”
“公子……”
“我這輩子從未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得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身邊,喜歡得一眼都不能看不見。
可我不能告訴你,若是讓我爹娘族長知道……你隻有死路一條。
”
“公子。
”
“香侬,你在我心裡……并不像當初我罵你的那樣輕賤,那樣不值一文。
”
香侬倒好像聽懂了似的,淚流滿面。
沈廷玉看了她半晌,倒是突然笑了,終于伸出髒兮兮的手去抹她的臉,把她的臉也抹得像個小花貓。
他擡頭看見了走廊深處有許多人在靠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半晌,他啞聲道:“香侬,陪我去吧。
咱們一起赴黃泉路。
我想那時候,你的瘋病也該好了。
那死鬼趙苟兒也在。
到時候,我讓你自己選,要我,還是要他。
”
“好麼,香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