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圖阿拉連續數日來一直都處于悲傷之中,即将到來的努爾哈赤葬禮更是加劇了這種氣氛。
城内,皇宮,貝勒府将大汗所用的小件舊物一一焚燒,一方面寄托哀思,另外一方面也希望自己的大汗轉生之魂能夠在天堂中繼續享受人間的進貢。
女真人有“其祭祀飲食之物盡焚之“,因此這兩天皇宮内的禦膳房算是徹底停工了,他們要根據習俗,将大汗生前愛吃的食物要重新做好,再挨個燒一遍。
燒的少了不行,薩滿會指名道姓找他們麻煩,可是燒多了,意味存放糧食的大缸要見底了。
冬天過去了,族人卻在一場失敗後迎來了春天。
搶來的金銀财寶無數,但糧食卻是少之又少。
而此時還要根據舊習俗,繼續焚燒食物,未來将會雪上加霜。
人們對舊習俗充滿了疑慮,同時皇太極等中青年一輩對此也是頗有微詞。
食物和熟肉在烈火中被烤焦,接着冒出黃色火苗開始跳躍着燃燒,同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焦臭味。
連續幾日來,宮裡的奴才們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味。
他們燒完後,又開始去收拾大汗生前的衣服,被褥和禦狗,禦馬,這些大件活物要在明日大喪時,在大汗的墳墓前殺死燒掉。
撫順失守的消息已經全城皆知,所有人都處于不滿和失望中。
過去十幾年,即便每次外出驚險萬狀,但是歸來後總能帶來勝利的消息,令族人感到喜悅和激動。
然而今年,女真人注定要在一場失敗中,用悲傷和無奈親手掩埋自己的大汗,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茫然無措和對未來的不安,如同荊棘一般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作為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皇太極早就發現了隐藏在衆人内心的不安。
為了安撫民衆情緒,重新塑造女真的凝聚力,皇太極果斷建議代善縮短大喪時間,而不必等到一個月之後。
皇太極的理由很簡單,即現在已是春日,天氣漸暖,大汗棺椁不宜久停;民衆人心惶惶,應該盡早确立大汗以安民心;明軍新取之地尚未完全站穩腳跟,越快作出反應,對後金的益處就會越明顯。
不得不說,皇太極的建議極為中肯和務實,同時也得到了不少中青年将領的支持,甚至一些族中宿老也開始關注起了皇太極。
莽古爾泰和阿敏等人也贊同皇太極的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非常時刻,必須有非常之手段。
再說女真人以前也沒有那麼多講究,都是混雜了一些漢地的習慣,這才弄的這麼古裡古怪。
既然不适合目前的現狀,幹脆去掉好了。
代善也認為這個提議不錯,但是他困于大禮儀的約束。
一方面代善想借大喪期間二阿哥的身份,來領導諸貝勒貝子,弄成既成事實,另外一方面代善現在還沒有必勝的把握,尤其是阿敏的态度非常不明朗。
雖然阿敏的弟弟濟爾哈朗在撫順去世,讓阿敏的助力有所減弱,但是阿敏借着安葬弟弟,雜事卻也一概不談。
無論是派人還是代善親自上門,阿敏就是油鹽不進,堅持要先辦完葬禮再說。
争取阿敏的支持,對于代善而言短期内變得遙不可及。
代善隻好将心思重新放在了阿巴亥身上。
針對大妃阿巴亥的對策已經定好,唯一反對者,就是皇太極。
主要争論的焦點集中在阿巴亥的去留問題上,衆人遲遲無法達成一緻。
莽古爾泰态度堅決,要求處死阿巴亥,他認為這個女人是在攫取父汗的财富和力量。
平時衆人雖然對莽古爾泰的瘋言瘋語不太在意,但在阿巴亥的問題上,一些人竟然罕見的支持莽古爾泰。
赢得先機和掌聲的莽古爾泰不禁有些飄飄然,他突然覺得自己也不錯,似乎不必事事都跟着老八的計劃走。
阿敏面色波瀾不驚,他在默默等待代善的意見。
阿敏知道自己一直沒有表态支持代善,讓代善心中有了芥蒂。
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明着得罪一個汗位的熱門人選,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于是阿敏想在阿巴亥的決議上,賣給代善一個面子。
皇太極則是旗幟鮮明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堅決認為不能殺掉阿巴亥,無論如何,阿巴亥仍然是衆人名義上的額娘。
莽古爾泰對此嗤之以鼻,他說道:”八弟,你是漢人的書讀傻了吧,我聽我手下的奴才說,漢人開國皇帝去世的時候,殉葬的嫔妃多達數千,這個你怎麼看。
“
皇太極面帶愠色,欲言又止。
皇太極努力壓抑住内心深處的憤怒,他不想為了這種小事情,為自己樹立一個強大的對手。
皇太極背過身,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皇太極笑着說道:”五哥說得對,漢人的書不能盡信,我以後多多注意就是。
“
代善速來沉穩,他就是想看看别人的想法,再綜合起來一起斟酌考慮。
代善聽了莽古爾泰的建議,覺得很合自己的胃口,也符合女真人“生焚所寵奴婢、所乘鞍馬以殉”的故俗。
代善面沉如水,側臉看向阿敏。
阿敏見代善瞅向自己,連忙躬身道:“大貝勒做事沉穩,我素來相信,因此這件事上,我相信大貝勒的判斷。
”
見衆人再無依依,代善于是緩緩說道:”不若就依照五弟所說的,殉葬吧,這是我們女真人的習慣,連号稱飽讀詩書的漢人皇帝也這麼幹過,我們女真人又何必計較呢?
再說大妃是女真人,不會不從。
“
皇太極大急,他知道阿巴亥如果現在就被輕易幹掉,自己不但對阿濟格,多爾衮等兄弟三人無法交代,很可能還會被衆人推到前台,再次成為攻擊的靶子。
皇太極連忙說:”二哥,此事萬萬不可,此乃舊俗,早已棄之,我們女真人本來就是人數稀少,如果衆人紛紛按此仿效,用不了幾年,我們自己就成了無根之萍,無水之木。
“
”八弟,你這說的什麼話,難道少了個阿巴亥,我們女真人就要滅族了不成?
這也太操蛋了。
“莽古爾泰一臉不在乎,繼續自顧自說着。
皇太極皺着眉頭繼續說道:”别的不說,我們還要面對阿濟格,多爾衮和多铎三兄弟,到時候怎麼跟他們交待?
“
代善低頭沉思,這的确是個大問題。
就在衆人一籌莫展之際,久不開口的阿敏突然說道:”庶妃代音察,去年向父汗告密,想必也是善妒之人,此人留之不詳,不若讓她和阿巴亥一起上路同行吧,這樣别人有什麼借口說我們呢?
難道說我們處事不公?
“
代善眼睛眯成一條線,眸子中閃爍着喜悅和興奮,心道阿敏看來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去年代音察向努爾哈赤告密說阿巴亥勾引代善,還繪聲繪色地說阿巴亥兩次送返給代善,并且與代善同雙同對,态度親密的出入宮中。
如果不是明事理的阿敏提起,代善甚至一度忘記了這件事情。
這個卑鄙的女人,她污蔑阿巴亥用金銀綢緞打扮起來,竟然為了向代善獻媚。
代善早就對這個心兇狹窄的女人恨之入骨了,隻是努爾哈赤尚在,代善不敢輕動,今日阿敏提起,代善内心深處的新仇舊恨突然又重新浮上了心頭。
代善眉開眼笑地說道:”阿敏所言極是,庶妃代音察乃是小人,不可留在宮中,另外庶妃阿迹根與代音察交往甚密,也是刻薄寡恩之輩,聽說她還毆打緻死奴才,惹的衆人閑話不斷,我們幹脆就都一起送他們上路吧,想必是沒有閑話了吧?
“
皇太極面色略帶不舍,但見衆人如此堅持,也隻好無奈的點點頭答應。
代善将目光轉向皇太極,說道:”八弟,阿濟格和多爾衮兄弟哪裡,你有空就去安撫安撫,但絕不可提起今日之議,明日火葬之後,他們會慢慢平複下來的。
“
四月初七,代善命人手持努爾哈赤遺旨,前往阿巴亥住處宣旨曰:”阿巴亥原系夜黑國主楊機奴貝勒女,崩後複立兀喇國滿泰貝勒女為後,阿巴亥饒豐姿,然心懷嫉妒,有機變,留之恐為國亂,預遺言于諸王,俟吾終必令殉之。
“
阿巴亥驚恐不已,幾近暈厥。
侍女掐其人中穴,阿巴亥蘇醒,她滿眼恐懼,支支吾吾不肯上前接旨。
宣旨人厲聲曰:”大汗有命,雖欲不從,不可得也。
“
阿巴亥見狀,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于是伏地大哭道:”我從十二歲起就侍奉大汗,豐衣美食,如今已有二十一年,大汗一輩子寵幸與我,我也不想離開大汗,更想着早日陪伴大汗于地下,隻是我還有兩個幼子多爾衮和多铎,請各位代我恩養。
“
阿巴亥回屋,收拾好妝容,命人取來三尺白绫,戊時自盡于住處,時年三十二歲。
代善,皇太極,阿敏,莽古爾泰等人聽到複命傳來的阿巴亥臨别遺言,衆人泣曰:”二幼弟吾等若不恩養,是忘父也,豈有不恩養之理!
“
是夜,庶妃代音察,阿迹根也相繼被逼迫自盡,努爾哈赤生前所用的戰馬,禦狗皆被屠殺殆盡。
第二日,在堆滿柴薪的巨大火堆旁,女真人大到貝勒貝子,小到甲兵奴才,紛紛前來觀禮,并當場焚燒棺椁和大汗舊物。
兩個時辰後,衆人将燒好的骨灰放入黃金甕罐器皿中,在送葬隊伍的陪同下,前往陵園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