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條康道回到自己的宅邸當中時,已經是深夜時分了,他小心翼翼地潛回了自己的家,然後吩咐仆人保守秘密。
二條家的家祿并不高,平時給仆從的待遇自然也不會太好,但是這些仆人畢竟都是世世代代服侍二條家的,服從性倒不是問題。
他一回到自己的書房中,就發現不光自己派出去送信的那個人回來了,還有一個帶着帽子的人也跪坐在房間裡面。
雖然他的帽檐壓得很低,但是二條康道卻當然知道他是誰。
“你怎麼就這麼跑過來了?
”他脫下了木屐,然後直接踏進來,接着不怎麼在乎形象地躺到了榻上。
“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我哪裡還坐得住?
”來者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赫然就是左大臣一條兼遐。
“我原本想直接去橋本家的,但是一想不大合适,所以幹脆先來你這裡了。
怎麼樣,右府大人,那位天使和你談得如何?
”
他不去橋本家見那位天使,一來是為了安全考量,二來也是想要讓二條康道先探探那位天使的底,好讓自己這個朝廷首腦處于更有利的地位。
“天使的身份已經确認了,确實是大漢的官員,而且也和橋本實村談過了,并且十分支持我們的想法。
”二條康道不慌不忙地說。
“現在,橋本實村已經前去大漢了,估計不久之後就能夠面見大漢天子。
”
“那太好了!
既然如此,大事可成!
”一條兼遐臉上掠過了一絲興奮。
“是大事可成,不過太順利了,順利得過了分……”二條康道卻苦笑了起來,看不出多少喜色。
“怎麼了?
”看到對方如此異樣,一條兼遐連忙問。
“難道還有什麼隐情?
”
“确實有隐情。
”二條康道歎了口氣,然後将自己得知的情況都告訴給了這位左大臣。
“沒想到還沒有等我們去請,人家就已經打算打過來了!
”聽完了二條康道的話之後,一條兼遐臉色變得陰晴不定,木木地跪坐在原地,陷入到了思索當中。
良久之後,他才擡起頭來看着右大臣。
“你是怎麼說的。
”
“我沒有和使者談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也沒有必要談論。
”二條康道搖了搖頭,“不管為了什麼而打過來,人家反正已經決定出兵去絞殺幕府了,這對我們來說就是天大的好事,還管那麼多作甚?
難道我們現在還有挑揀的餘地嗎?
”
“你說得也對,能請動兵過來,就已經是得天之幸了,哪裡還能再貪那麼多?
”愣了片刻之後,一條兼遐苦笑,然後再問,“那你有跟他談過大漢具體想要什麼、以及戰後朝廷的地位問題嗎?
”
“這兩個問題都太過于重大,我身為右府都不大好問,而且……他也未必肯跟我說清楚。
”二條康道回答,“所以我隻是跟他稍稍試探了一下,等着報告給你和法皇陛下。
他說大漢出兵,隻想要得到一些軍費補償,而且願意保障戰後朝廷的地位,承認朝廷對日本的統治。
”
“聽上去這個條件真的很好……”一條兼遐皺了皺眉,“不過世事應該不會如此順意吧。
”
“當然不會一切都十分順利,這位使者所說的大概隻是安撫我們的言辭吧……”二條康道又笑了笑,“不過,從他的話來看,大漢朝廷确實是願意扶助我們的,然後借着我們的力量來壓服幕府,并且戰後讓我們來統治日本,無非是要錢的胃口大一些而已。
”
“恐怕不隻是大一些。
”一條兼遐冷靜地說。
“就算大很多又怎麼樣?
無非就是要錢而已,隻要能把國政奪回來,付出一些錢來又怎麼樣?
世上哪有不付出代價就能夠得償所願的好事?
”二條康道厲聲反問,“左府,日本的财富,我們一直都拿不到手上,那跟沒有又有什麼區别?
用空口許諾就能換來這麼大的好處,我看我們應該高興才對!
”
他的态度十分激進,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這個計劃的謀劃者和推動者,對此也傾注了莫大的心皿和期待,他比任何人都期望這個計劃能夠繼續下去,最後得到夢想中的結果。
雖然現在情況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但是在他看來形勢仍舊可以支持将計劃延續下去,所以就見不得别人有一點動搖,不管是橋本實村還是左府大人本人都是如此。
“你……你不要激動,我絕沒有就此放棄的意思。
”眼見二條康道如此疾言厲色,一條兼遐也微微有些退縮了,“你說得也很對,事已至此,我們确實已經沒有多少退路了。
可是……”
“可是什麼?
”他突然話鋒一轉,讓二條康道有些憂心,連忙追問。
“可是既然天使已經來了,我們不把情況大體談妥是不行的,好不容易得到這樣的機會,應該把兩邊協調好,如果大漢真的欲壑難填的話,我們也不能什麼都答應。
”
身為藤氏長者和實際的皇族,同時又身為朝廷的首腦,一條兼遐的想法要比二條康道複雜得多。
二條康道隻想着從大漢借到兵打敗幕府就好,一條兼遐卻要兼顧很多方面――毫無疑問,朝廷從大漢借兵,并且在大漢進攻日本的時候站在大漢一邊,是不折不扣的賣國之舉,但是賣國必須有度,也必須有個遮掩,不能因此讓朝廷在天下人當中失去全部的人心。
朝廷現在之所以還能夠存在和延續,靠的就是大義名分和千百年皇朝流傳下來的正統性,他不能因為借兵一事而把朝廷的正統性消耗殆盡,不然就算戰後能夠奪到日本的統治權也未必能真的統治下去。
簡而言之,就算要賣國也要賣出技巧來,不能一次賣個幹淨以至于失卻人心。
更加要盡量争取更好的條件,把自己賣出一個好價錢。
而這個,就必須小心謹慎地同大漢交涉,而且是要從現在開始。
“那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二條康道再問。
“先做好準備,把事情禀告給法皇陛下,我們這邊的意見統一起來,确定一個交涉的底線。
你這兩天就想辦法進皇居,跟法皇陛下說清楚現在大家的處境吧,最好從他那裡讨到一份親筆信,讓他授予全權給我們同大漢談判。
”
表面上看,他們執行的都是法皇陛下的意志,不需要非得搞一份法皇陛下的親筆信,不過二條康道也明白左府大人的用意――既然鐵定是要賣國的,那不如幹脆一切都以法皇陛下本人的名義來,而且法皇事後也沒辦法把責任都推到自己幾個人身上。
不過二條康道卻沒有想到,一條兼遐比他想的還要更加決絕許多。
“時間緊迫,法皇陛下的親筆信,你拿到了之後就送給我,我這邊也馬上安排和大漢的使者會面。
另外……談判的細節也不要告訴給法皇陛下了,我們隻要得到陛下的認可就行了。
”一條兼遐以十分平靜的語氣說。
“……”二條康道十分驚詫地看着對方,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是擺明了要在這場談判當中把法皇陛下隔絕在外啊。
“法皇陛下雖然精明,但是有時候意志不夠堅定,若是事情有個反複,難免會有些動搖,既然事情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那就絕對不能再動搖了,所以我們應該幫助法皇陛下下決心,這才是盡人臣的本分。
”一條兼遐仍舊不慌不忙,“另外,法皇陛下身邊的人太混雜了,也确實不宜參與大事,說到底,我們這麼盡心竭力,還不是為了他和朝廷嗎?
”
“左府說得倒也有道理……”二條康道思索了片刻之後,也同意了他的看法,“可是……這樣會不會招緻法皇陛下的反感?
若是大事成了,到時候陛下君臨日本,他要是還對此事耿耿于懷的話,恐怕對你我都很不利。
”
“我們既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再瞻前顧後還有什麼意義?
”一條兼遐反問,“陛下日後想必是能夠理解我們的苦心的。
再說了,我們立下這種功勞,又是左府和右府,難道朝廷不會感念我們的功勞嗎?
”
“說得也對……好吧,我明白了。
”二條康道默然點了點頭,“我這兩天就找機會面見法皇陛下,都按你說的來做。
”
“那一切就拜托了,右府大人。
”一條兼遐鄭重地俯首行禮,然後起身準備離開,“我這邊也準備一下,這兩天就去找大漢的使者談談。
”
在朝陽重新升起之後,京都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在京都的皇居當中,政仁法皇正在一片寂靜的小室當中,用毛筆寫着書帖。
這間小室是在他退位為法皇之後特意在居處開辟的,位置幽深偏僻,而且周圍為草木所環繞,自然的氣息俯仰即是,在陶冶心性之餘,還可以借着這風景吟詩作賦,揮毫練筆。
因為接受中原文化久矣,所以皇家和公家當中,曆史上從來不乏善于書畫的人,同時也流傳下來了許許多多精妙的作品,就連政仁法皇自己也能寫得一手好字。
春天是一個極有生氣的季節,此刻在窗外早已是一片蒼翠,微風四處飄蕩,将花的香味和泥土的氣味一起傳到了屋中,使人心曠神怡。
不過,雖然氣氛如此适合創作,雖然今天他用來臨摹的是一副佳作,但是法皇今天卻似乎心不在焉,字也寫得毫無神韻,隻是徒具形狀而已,不光别人看了不會覺得好,就連他本人也十分不滿意。
寫了一段之後,他就将稿紙扯了下來,然後扯成一團扔進了旁邊已經積存了不少廢紙的竹簍裡面。
他就這樣寫一段毀一段,斷斷續續地幾乎持續了整個早晨,直到内侍通報右大臣二條康道本人前來皇居求見之後,他才稍微鎮定了下來,然後馬上就傳二條康道觐見。
接着,在侍從的引導下,二條康道緩步走進了房間當中,然後對法皇跪拜行李。
因為是正式的觐見,所以今天二條康道穿着公家的束帶正裝,身上着淺色的袍服,頭上還戴着垂纓冠,手中也拿着白色的象牙質笏闆,所以行禮的時候,悉悉索索的響聲不絕于耳。
一看到二條康道,法皇的臉上掠過了一道喜色,然後重新恢複了古井無波的表情,揮手讓侍從們退走了。
“愛卿今日求見,所為何事?
”接着,他以平靜的語氣問。
“臣今日前來,是想求問皇子殿下的近況,”二條康道十分恭敬地回答,“另外,請問陛下已經為殿下想好名諱了嗎?
”
他口中所說的殿下,是指近日宮中出生的四皇子殿下。
法皇之前已經有了幾個兒子,不過壽數都不長,很快就夭折了,所以他退位為法皇的時候不得不把皇位傳給了自己的女兒興子。
不過出家為法皇之後,仍舊臨禦後妃的他,再度又給自己膝下添了幾個兒女,其中的一位後妃,身為典侍的園光子在不久之前就給他添了一個皇子。
因為之前的兒子都夭折了,所以這個兒子能否成活,也成為了整個朝廷都為之矚目的焦點,二條康道為此來觐見自然也十分正常。
“皇子現在的身體尚好,不過有些體虛,隻能慢慢調養,不宜和外人見面。
”法皇又重新拿起了筆,“至于他的名諱,朕昨天已經想好了,愛卿看看合适不合适。
”
寫好了之後,他将這頁紙直接往前面一掃,薄薄的紙輕輕地往前飄飛,最後精準地落到了二條康道的前面。
二條康道把這頁紙撿了起來,然後看到了上面寫的兩個漢字。
“紹仁……”他輕輕地念了一下,然後默默思索,“紹,繼也。
給他取這個名字,正好體現了皇子承繼大統的期望……很好,陛下,很好的名字。
”
在進入封建時代以後,日本仿照唐朝進行了大化改新,同時為了維護統治,他們極力加強皇家的神秘性,因此和一般臣子不同,皇家不再使用姓氏,改而采用宮号,同時到了平安時代後期,皇室男性的定名開始有了固定規則,隻取兩字,後一字為仁,前面一個字為諱名,政仁法皇和其他皇室子孫都是如此。
“現在他才多大,說承繼大統還早得很。
”法皇隻是淡然一笑,“等到能夠成年再說吧。
”
現在的天皇是他的女兒,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所以等到皇子能夠稍微長大一些,他就打算把皇位從興子手裡轉到他的手中。
“陛下有天神庇佑,一定會心想事成的,還請不要擔心,皇子殿下一定可以長大成人,延續我國國祚。
”二條康道再度向法皇跪拜了一下,然後緩緩起身,向法皇走了過去,将剛才他寫的那一張紙遞回了過去,然後再退了回去。
法皇收回這張紙的時候,手裡還多了一個紙團。
他面部表情不變,淡然将紙重新展開了,然後仔細地看了起來。
二條康道一直都跪在地上,直到許久之後,法皇才重新擡起頭來看着他。
“此事已經進展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
“是的,陛下,局勢刻不容緩,還請陛下按照我們的請求行事。
”二條康道堅定地回答。
“好……很好……”法皇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了笑容,“總算……總算等到了啊。
太好了,太好了……”
自從受盡了來自德川家的欺淩之後,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報仇雪恨,眼見夢想成真,他當然難以自持了。
“既然天使來了,你們就好好招待,務必籠絡好對方,同時把這邊的消息都透露過去。
隻可惜現在形勢所迫,朕不能親自接待天使一次,倒是可惜了一場盛事啊!
”
“臣等當然知道。
”二條康道點了點頭,“不過,既然是臣等代替陛下接待使者,最好陛下今天就寫一份親筆信,表達對****的歡迎和期待,也讓臣等可以代為和天使談判。
”
“這個自然可以。
”法皇馬上就從旁邊的紙裡面抽出了一張來,然後拿起毛筆就開始寫。
說來也怪,雖然現在他的心情比之之前要更加激蕩得多,不過下筆卻十分靈動,飄逸當中又不失莊重,簡直有如神助。
不久之後,他将這幅堪稱他自從學習書法以來最精妙的作品交給了二條康道,同樣交給他的,還有滿滿的期待。
接着,他又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地方。
“對了,有件事你們要跟他們說清楚。
既然此事是以朕的名義來串聯,那麼等到大事一成,朕也應該廢棄院政複位,這樣才名正言順。
興子原本就是女主臨禦,名不正言不順,到時候就讓她退位吧。
”
二條康道展顔一笑。
“此事理所當然,臣也是這麼想的,陛下。
”
他理解法皇本人的憂慮,他從天皇之位上出家,本身就是無奈之舉,并不心甘情願,等到朝廷重新奪回執政權之後,自然他也要恢複原本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