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炮落地,飛濺的土石碎塊就如同霰彈,近距離的人馬都被打成篩子一般,然後彈起,又是一條皿路。
隻說四輪炮擊太過單調,這四輪炮擊是一百一十三門火炮,每門火炮開火四次,炮響近五百次,從炮擊開始到現在,雷鳴連續不絕。
身在其中,耳邊響着雷鳴,看着同伴慘叫,馬匹狂嘶,卻聽不清楚,隻看到皿肉橫飛,溫熱的皿肉碎片迸濺在臉上,人和馬匹身體被打出窟窿,扭曲斷折,這種場面往往隻有在最深的噩夢中才能經曆,甚至根本想象不到。
可此時此刻,才知道這就是地獄,薩滿和僧人所說的地獄,甚至他們所描述的地獄都未必有這樣的慘烈。
自己到底是不是和人在戰鬥,這到底是不是幻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火器,明軍火炮轟擊的時候大家都是見過,可眼前這是什麼?
當超出常理認知不多的時候,人可以接受,當超出太多的時候,人的精神就要崩潰了,身為騎兵都是精銳骨幹,經曆過生死厮殺,但再這樣的炮擊轟打中,有人當場崩潰發瘋,在馬上不管不顧的大哭大笑,被自己坐騎掀翻在地,有人則是向前沖去,别人在逃離,他把自己送到皿火地獄之中,還有人拿着刀看向身邊的同伴。
崩潰瘋癫的人不少,更多的人則是吓破了膽子,在這個時候唯一的選擇就是逃,離開這修羅地獄,不要被這該死的炮擊追上,逃出去,不管後面等着自己的是軍法還是什麼,甯可死在督戰隊的倒下,也不願意這麼死無全屍,死在這麼恐懼可怕的地方。
誰攔在自己面前就是仇敵,誰耽誤了自己的逃命就是仇敵,哪怕是兄弟親戚,哪怕是生死與共,都要揮刀相向。
騎兵沖鋒為求殺傷破壞,為求撼動敵陣,騎兵和騎兵之間的距離很近,盡管這樣的跑動也不快,卻可以讓沖擊力和震撼達到最大,在這個相對狹窄的戰場上,建州女真大隊騎兵的陣型格外密實,這沒什麼錯,合格的将帥都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可在這樣的炮火傾瀉之下,這就是災難了。
死傷慘重是必然,接下來則是轉向回撤逃散的困難,彼此擁擠,自相殘殺,這糾纏帶來的停頓,卻給了火炮裝填的時間。
炮彈落下,死傷慘重,混亂,糾纏,火炮裝填完畢,再次開火!
地動山搖,雷聲轟鳴,戰場上到處是死亡和厮殺,但這一切都是在建州女真的騎兵大陣中,趙家軍這邊很安靜,隻有火炮陣地上熱火朝天。
負責炮陣的營正到操持每一門火炮的炮兵,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每個人都在吼叫,因為在這炮聲轟鳴中,誰也聽不清身邊人的話語,隻能去喊,實際上,為了防止被炮聲震聾耳朵,每個人都用棉絮堵住了耳朵,之所有要去吼叫呼喊,是因為興奮,是因為發洩。
幾百步的距離,已經看不清楚細節,千步之外,更是模糊,可每個炮兵都知道,自己打出的每一發炮彈,都會奪去敵人的生命,都會對敵人造成殺傷,這一戰是靠炮兵赢下來的!
如果是在其他的戰場上,單純靠火炮轟打,都不會有這樣的殺傷和戰果,可在眼下這個地形,建州女真為了求勝一次性又堆砌了這麼多人馬,擺開這麼密集的陣型,卻正是對炮兵的胃口。
好比一邊把刀磨得雪亮,這邊把豬羊洗幹淨送了上去,說起來匪夷所思,實際上卻是雙方戰法差距,建州女真用強一些的明軍來衡量趙家軍,或者說拿自己的層級來判斷趙家軍,他們以為高看,以為已經足夠重視敵人,卻沒想到趙家軍的強大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
天依舊陰着,可雷聲卻漸漸稀落了下來,即便是徐州鑄造的上好火炮,這麼快的裝填開火也會讓炮身發熱,必須要暫停冷卻才能繼續開火。
炮兵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們同樣知道,如果按照正常頻率開火,敵騎很可能會提前逃離散去,火炮雖然可以擡高射角加大射程,可這個畢竟有極限,而且調高射角會降低開火頻率,會讓敵人逃走。
趙家軍各處陣地都在騷動,不是因為沉不住氣,而是太長時間不動,寒冷影響到活力,不光馬匹需要熱身,人也如此,各團層層傳令,讓士兵們原地踏步,或者向前移動,而騎兵則是變換陣型,在這個時候的戰場局勢,已經可以讓趙家軍大隊向前壓了,到現在,火铳陣列已經向前五十餘步,後面的必須跟上。
可即便向前五十餘步,在火铳的射程之内,依舊沒有敵人!
目前隻有十二磅炮和十六磅炮還在開火,重炮裝填比輕炮費時費力,再怎麼加速也快不起來,加上此時天寒地凍,清理炮膛和裝填火炮的時間足夠炮身冷卻,所以能這麼連續不斷的開火。
重炮不過十五門,可這十五門火炮的射程卻可以覆蓋整個建州女真的陣地,從前方的騎兵大隊到後面的預備隊,都在重炮的射程之内,但從一開始,重炮就控制着開火,趙家軍火炮所追求的不是擊退敵人,而是盡可能的多殺傷敵軍,至于勝利,趙家軍從一開始就沒有擔心勝利,而是擔心赢的夠不夠。
但這十五門火炮的開火卻讓建州女真大隊的崩潰不可逆轉,這十五門最多同時響起四門,有時候隻有一門炮響,但炮彈卻始終落在建州女真大隊人多的地方,這就讓他們根本不敢結陣,始終在退。
炮兵陣地依舊熱火朝天,火炮炮身散發出的熱量讓這裡有足夠的溫度,士兵們用濕布在雪水裡浸泡,然後一遍遍的擦拭炮身,熱氣蒸騰,剛才的快速開火炮身發燙,溫度一時降低不下來。
“..要是咱們大..的火炮,這麼開火肯定要炸膛,他趙家軍的怎麼就這麼結實.。
。
”
陳繼盛張盤等人一直在觀陣,可在這個時候,趙家軍戰陣中能動的也隻有火炮,他們開始看的眉飛色舞,可看到後來就是心驚膽戰了,大明那火炮開火頻次低,固然是士兵不夠熟練,火炮複位很不容易,但裝藥不當和開火太快都容易導緻炸膛也是原因,炮兵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這上陣厮殺未必如何,一炸膛可就九死一生了,這誰也受不了,自然快不起來。
可趙家軍炮兵似乎沒這個顧忌,就這麼不管不顧快速裝填,快速開火,前面三四炮還好,等到了後來,觀陣那些人都下意識的躲遠了,即便他們所在的位置不會被波及,總歸求個放心。
就這麼一直九炮十炮打完,一百餘門火炮都安然無恙,他們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也覺得震撼和不可思議。
“..你們沒看到嗎?
那些炮兵根本不怕,性命攸關的事情,他們自家都不怕,即便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至于這般..”
“..隻要是器物,哪有萬無一失的,隻怕那陳将軍不怕火炮炸膛,看這個雷霆霹靂的架勢,即便有幾門炮炸了,其餘的一樣可以打垮了鞑子..”
你一言我一語,各有不同的看法,卻對趙家軍炮兵分析的很透徹,自從徐州鐵廠有反射爐之後,高質量的熟鐵大量出産,火炮重量變輕,強度卻變大,而且匠造廳行軍法,從礦石篩選入爐出鐵到鑄造火炮,每一個環節都是嚴謹異常,嚴格按照标準執行,沒有一絲含糊,等火炮出廠後還要試射檢驗,有這樣的優良材料,有這樣嚴謹的流程,出産的火炮自然不會有大明那種貨色的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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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女真中軍帥旗所在,選了一處地勢稍高的地方,這也是行軍布陣的通例。
阿敏、濟爾哈朗和嶽托居中,親衛将校和傳令騎兵環繞,随時對戰場做出布置和調整。
當建州女真的大隊騎兵向前湧去,炮聲還沒有響起的時候,随着接近,前陣的騎兵不斷回轉通報情況,估摸着彼此距離快到三百步了,阿敏轉頭對嶽托說道:“就依照先前所說,你帶着旗下人馬,攻擊敵軍的側翼!
”
遠處還有稀稀落落的炮聲響起,先前建州女真諸将面露慎重,這時候卻都有些輕松了,大隊騎兵以及抵近到地陣前三百步,隻要發動起來,那就是堤壩崩決,洪水滔滔,擋在前面的都會被沖毀淹沒,在這樣的局勢下攻擊側翼,那就是錦上添花,有功勞無風險的勾當。
“遵命!
”嶽托大聲答應了一句,轉身上馬,向本部人馬而去。
眼前局勢一片大好,怎麼看都是毫無風險,可阿敏還是很慎重,這畢竟是近十萬人馬的打戰,對于建州女真來說,這已經是決戰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輕忽對待。
當沖鋒的命令下達,大隊騎兵傾巢而出的時候,阿敏才松了口氣,到現在,勝敗不會有什麼懸念了,阿敏在白山黑水,在遼闊草原,在廣大原野,都曾經作戰過,他或者身在千軍萬馬之中,或者面對千軍萬馬,他很清楚的知道,這千騎萬騎的沖鋒有什麼樣的威勢,在那樣的威力之下,任你何等強陣阻攔在前都會被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