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伴随緻深啟程,一路奔抵劉公島,在鎮上的館驿下榻。
空氣中彌漫着海水的鹹腥氣,那是大海的氣息,我心中無比期盼能早日一見大海的波瀾壯闊,無奈緻深忙于軍務,隻将我安頓在館驿不得走動。
幾日來,我閑來無事便讀書,期待他的歸來。
直到那日,他牽着一匹雪白的馬來到了門外。
“瀾兒,走,帶你去看大海!
”他不容分說,一把抱我放在馬背,自己迅捷地翻身躍上馬背,揮鞭一抽,白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
我聽到風在耳畔呼嘯,猶如層層疊疊的時光在耳畔刮過。
兩人寬大的衣袂随風飄起,猶如逆風飛舞的蝴蝶。
我從未想過可以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奔跑,而此刻的感覺竟如飛起一般暢快。
我牢牢地同他的手一起抓緊缰繩,心下除了馳騁飛奔的擔憂外,全然被驚喜俘獲。
此刻,我卻不是十分害怕,我身後有他,我的男人,我的天地。
兩人一馬,并辔天涯。
傍晚時分,海風獵獵,夾雜着浪潮特有的新鮮腥味。
他将馬系在不遠處的石墩上,與我雙手相攜,踩在綿軟的海灘上。
近了,近了。
這是我來此多日第一次看見大海,碧空澄湛,海浪翻湧。
千堆雪卷起,鋪在離我們不遠處的礁石上。
此時海浪滾滾,竟有沖天之勢。
緻深不顧風大浪高,拉着我跳上那茫茫大海間岸邊的一塊礁石上。
我幾乎驚叫失聲,心悸不停卻滿是興奮,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雖是柔和,卻帶來如霜刀一般的凜冽。
我緊緊貼着他,驚濤拍岸聲響徹耳畔,猶如千軍萬馬奔騰之勢。
海水如被煮沸一般翻滾着,裙裾已然完全被拍岸浪潮打濕。
我往他懷裡瑟瑟,緊緊閉了眼。
“睜眼!
”他緊緊懷抱着我,“有我在,”他口氣中卻滿是鼓勵。
我緩緩睜眼,隻見海天無際,風高浪急,怒濤卷于海面就在我面前。
海水的腥氣漫布空氣中,聞去潮濕中令人興奮歡喜。
仿佛鳥兒掙脫了牢籠,我滿眼都是新奇。
而我在他懷中仿佛臨風而立,天地頓時廣闊起來,而人仿佛也成了這廣袤天地間的渺小一景。
我不由得心情頓時舒朗,此刻,總算明白因何曆代男兒拼盡性命也要力保這萬裡江山,果然觀海令人豪情萬千。
那大海遼闊,茫茫地望不見盡頭。
遠處海天合為一線,夕陽淬落于江面,宛如鮮皿凝碧。
那情景說不出的妖娆壯美,我平生從未見過這等江山顔色,此時覺得縱然翻遍千家詩,也訴不盡這無限美景之萬一。
“瀾兒,你從前見過海嗎?
”他摟着我立在礁石上,聽那驚濤拍壁,他撫弄我那如烏緞般的青絲,柔聲問。
“隻見過一次。
小時候,從松江回揚州老家時。
”我風中呢喃,風從耳畔拂過,我重回少時的夢境中,那些跌碎的舊時光陰依稀又在腦海中閃現。
少女時代的我曾幻想過無數次男兒躍馬揚鞭的場景,卻從未想象過如今的神仙眷侶。
“你呢?
”我靠着他問。
“你夫君我從十二歲時便從攝政王征戰馬背了,十三歲開始便在軍艦上随水師都督演習。
那時無論寒冬酷暑,都要下海的。
最難受的便是三九和三伏天,三伏天尚好,除去了衣裳不過是被日頭曬掉一層皮,饒是如此也要日日下海的。
”
見我眸光中将信将疑的含混,他唇角微揚笑道:“更苦的是三九天,那海水如冰刀一般的鋒利,一陣風來,凍得割皮一般的痛,苦不堪言。
”
我隻當他年少時一直久居深宮,坐享富貴榮華,卻不想還有如此的辛酸磨砺。
我愕然望他,滿是崇敬,人人隻道他年少掌權,手握半壁江山,位高權重。
又有誰想過,那光芒耀眼下,覆蓋着是怎樣不為人知的酸楚付出。
十三歲,不過是哥哥在學館讀書的年紀,本該少年不知愁煩的,他卻不得不早早為日後擔負起家國責任而苦苦錘煉。
他指着那遠處的海岸道,“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我都那樣熟悉,是我少年時的記憶。
隻是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攜美人重遊故地。
”
風呼嘯着,海浪翻湧着,我轉身,與他緊緊相擁。
目之所遇皆成顔色,天地之間,隻有我共他。
他抱着我,目光中是無盡的深情與溫存。
隻那樣一刹,我仿佛整個人便深深消融在他的眼眸中。
他在我耳邊呢喃:“瀾兒,喜歡嗎?
你是我周懷銘一輩子的女人,生生世世要在一起!
”
我心裡一顫,為之所動,他如此的坦言,我豈不感動?
隻不過瞬間,我心頭忽然一凜,不覺一涼,仿佛一陣海風吹散了誓言,也吹涼了所有的溫熱。
我淡然道:“爺對漪瀾又知道多少?
”
他貼緊我,喉頭裡喑啞的聲音:“我都無所謂。
隻在乎你的人。
”
我,我又是誰?
我慘然一笑,他的心裡,果然對我毫不忌憚?
雖然我曾對他吐露秘密,将自己托付給他,可我至今不知他做何想法?
他一笑,似看出我的猶豫,摟緊我低聲道:“我,都曉得。
”
曉得?
我詫異地望着他,很想問,那爺還肯同漪瀾親近嗎?
他黯然一笑,沙啞的聲音繼續:“我早就知曉,也曉得老佛爺此舉何來?
隻是,我昔日對卿的一切種種,諸多的不得已。
”那細雨呢喃的聲音飄蕩在海風裡,聽來那麼的溫煦,獵獵的風聲,都難以遮掩他的誓言:“隻是瀾兒,唯有愛你,才是最真切的,”
前所未有的感動,我忽然生出一股由衷的感動和心疼。
頓然覺得這世上,再幸福的人莫過于此時此刻的我。
我望着他,淚光盈盈,滿臉都是難言的喜悅。
我想告訴他,我十餘載所有快樂,也不及他方才帶我站上礁石的那一瞬。
“瀾兒,你看!
“他忽然指着遙遠處,隻見遠方紅日漸漸被海面吞噬,激射出最後一道耀眼的光亮。
如日如月,如火如荼,如盤古開天辟地那亘古的第一道光芒。
那一刹天與地俱被點亮,而我與他兩人仿佛在日光中相擁。
彼此的身形都融入那金光中,與這天地成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