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在很長時間之後,席恩依然能夠非常清晰地想起,茱莉亞在吞赫鲸背上驟然回頭的那一刻。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要是那時候自己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喚回吞赫鲸的話,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會和現在不一樣。
可是每一次,他給自己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即使再來一次,那個時候,他還是不能原諒茱莉亞。
拉爾森家族被屠滅的消息傳遍整個大陸的那一天,他的父親安德烈比任何人都迅速地想到了這件事情的真相。
在那一天晚上,席恩第一次知道,那個隻寫在加洛林家族的記錄中、卻幾乎從未有人見過的“來自薩克森家族的難産而死的加洛林夫人”,根本就不存在,他的母親,正是拉爾森家族慘案的兇手,父親想要他去幫助的人。
他帶着自己的親兵,日夜兼程,暗中解決拉爾森家族的追殺,然後一路跟在茱莉亞身後來到亡者森林邊緣的時候,席恩才第一次站到了茱莉亞面前。
茱莉亞當時幾乎草木皆兵,在第三道攻擊被席恩擋下來的時候,她才看清了席恩的臉,然後怔了怔,非常詫異地問道:“你不是拉爾森家族的人?
你是……加洛林?
”
席恩盯着自己一直努力護着微微隆起腹部的母親,咽了一口唾沫,才開口:“我是席恩・加洛林,安德烈・加洛林是我的父親。
”
茱莉亞恍然大悟,長時間緊繃的神經頓時松了下來,她非常輕快高興地說:“安德烈都已經有這麼大的兒子了?
好久沒來北陸,真是錯過了好多事情。
你父親還好麼?
你母親是誰?
安德烈的話,一定會選擇一個溫柔安靜的妻子才對……”
席恩垂了垂眼,伸手止住了身邊的親信差點脫口而出的斥責,略微平靜了一下心情,才開口道:“茱莉亞夫人,這裡不适合叙舊。
請您這邊請,我們準備好了吞赫鲸,它會載您一路前往亡者森林東部,我們相信*師修拉不會對落難者見死不救。
”
一路的沉默讓茱莉亞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然而她又實在想不到是什麼地方不對。
一直走到海邊的時候,那個溫順有禮的青年恭敬地扶着她爬上吞赫鲸的背之後,她突然聽到那個青年問了一聲:“夫人,您還記得您的兒子麼?
”
席恩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并沒有指望得到回答,隻不過是有點不甘心,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父親。
然而茱莉亞的回答卻讓他怔了怔:
“你認得雷伊?
”
“雷伊?
”席恩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聽到茱莉亞有些懊惱地補充:“對了,他改名叫蘭斯了,以後大概會叫蘭斯洛特・拉爾森。
”
席恩沒聽進去後面的内容,他隻是揉了揉額頭,覺得自己剛才的問題有點滑稽。
茱莉亞頓住話,遲疑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還是安德烈出什麼事情了?
為什麼你好像……”
席恩忍不住笑了一聲:“夫人多慮了,請快離開吧,我擔心追兵快要到了。
”
他目送着茱莉亞的背影離開了海岸,在他即将看不清楚那個身影的時候,他看到茱莉亞猛地轉過頭,即使隔得很遠,席恩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張臉上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海風很大,席恩轉過了身,輕聲吩咐随從:“走吧。
”
――――
随着旱季的結束,雨季的來臨,南方的薩登大陸開始回暖,而北部諾登大陸的氣溫驟降。
這一年北陸的寒風似乎來得更早些,風狂躁地卷起了路邊的砂石,難以忍受寒冷帶着紛飛的大雪,開始讓北陸逐漸陷入沉寂。
即使是在靠近奧斯庫特的日落山脈附近,大雪也已經覆蓋了廣袤的地面。
在一片飛舞的大雪之中,裹在黑色袍子中的高個子男人沉默地走進了那間并不太起眼的小酒館。
酒館最裡面的隔間用魔法升過溫,溫暖得令人毛孔舒展,想要深深地吐一口氣,将肺中冰冷的空氣吐出。
“真慢。
”已經等在屋子裡的青年放下手裡的魔法杖,慢慢地喝着熱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蘭斯洛特覺得與上次見面的時候相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不少。
蘭斯洛特脫下裹住全身的黑色袍子,聽着青年語調向上揚起,帶着一貫的傲慢與尖利:“雖然已經過去了五個月,現在在說這個可能晚了點,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弑父的感覺怎麼樣?
新晉的烏鴉大公?
”
在蘭斯洛特回到奧斯庫特的短短十天之後,老烏鴉大公暴病身亡,不難猜測發生了什麼。
“席恩。
”蘭斯洛特失笑,“我知道我當時一時沖動破壞了你的計劃所以你很惱火,不過放任我父親繼續折騰下去,風險也很高。
難得有機會私下見面,我們真的要把時間花在興師問罪上面?
”
蝮蛇大公挑了挑眉毛:“我有什麼好惱火的,反正你也已經代替你父親去跟女皇接觸了,不過是浪費了一點時間,還有一點精力。
”
“那件事是我一時沖動了。
我們還是先談正事,”蘭斯洛特揉着額角賠罪,“紅鷹康拉丁家族似乎正在重新聚集紅鷹軍團,并且為此召回了原來在皇家騎士團的成員,包括葛璐德・艾謝特的前一位學生歐文。
”
“他的母親姓墨洛溫。
”席恩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一點,插了一句話,“他真正的名字應該是歐文・墨洛溫,按照威廉四世臨終的詛咒,一旦女皇下定決心啟動王者的祝福,接受議會十三姓氏庇護的人,恩,是當初的十三姓氏,将無法踏入奧斯庫特。
這麼想來,當初你是接受了拉爾森家族而不是薩克森家族,真是值得慶幸。
”
“巨鹿墨洛溫?
”蘭斯洛特沒有理會後面的調侃,稍微吃驚地睜大眼睛,“葛璐德知道歐文是來自墨洛溫家族的麼?
”
席恩嘲弄地彎了彎嘴角:“葛璐德對學生向來非常負責,就算這個學生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會認真教導。
所以特意安插議會的旁系子弟成為她的學生也是早就決定好的事情。
這或許也是當初特薩那一屆日蝕儀式上,葛璐德如此迫切地将小貴族出生的那個沃克家族的孩子……叫什麼來着……”
“尤利塞斯?
”
“對,尤利塞斯收入門下的原因。
”席恩喝了一口溫熱的茶,再笑了一聲,“葛璐德一定沒想到,那個本該忠于女皇的沃克家族的孩子,尤利塞斯居然逃走了。
也罷,紅鷹大公奈德・康拉丁那個男人就是有這種力量。
”
蘭斯洛特皺了皺眉毛:“假如是這樣的話……奇怪的是,歐文并沒有回到紅鷹康拉丁或者巨鹿墨洛溫,他似乎失蹤了。
”
“我倒是大概能猜到歐文的去向,不過不用在意紅鷹家族的行動,畢竟我和奈德還有一個令人愉快的交易。
”席恩的表情相當輕松,紅鷹大公的人格魅力顯然讓他非常放心,“不過女皇那邊到底什麼樣了?
”
“一切如常。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把厚厚的一疊文書遞給了席恩,“似乎沒什麼動作。
”
席恩不緊不慢地開始閱讀,隻偶爾皺了皺眉毛。
相當漫長的閱讀時間過去了,他才伸出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茶杯壁,淺色的眼中閃過極其陰冷的光:“沒有動作才奇怪,南陸關于議會囚禁女皇的傳言愈發紛紛揚揚,不少激進的平民和小貴族都已經來信質疑議會,以兵變相要挾,這個節骨眼兒上,女皇居然沒有動作?
亡者森林那邊怎麼說?
”
“愛絲忒拉似乎也沒有動作。
”蘭斯洛特頭疼地揉了揉額頭,“特薩之前詳細地給我寫信說明過,愛絲忒拉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大量光明之神的遺留物,修拉懷疑借由那些遺留物,愛絲忒拉能夠強行喚醒一大批本來應該安息于亡者森林的亡靈。
雖然修拉回去了,并且已經保證不插手這件事,不過愛絲忒拉手裡還是掌握了相當大的一塊亡者森林。
”
席恩側頭想了一陣,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傳訊水晶,閉着眼睛輕輕念了兩句咒語,然後将水晶交給蘭斯洛特:“聽着,蘭斯。
假如我失去聯系六個小時以上,你就閱讀這裡面我寫的訊息,然後照我說的做。
”
“席恩!
”蘭斯洛特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兄長的意思,震驚地擡頭看着他。
席恩搖了搖頭,制止了蘭斯洛特沒能說出口的話。
因為動用了魔法力,他的臉色蒼白得好像随時都會耗盡最後的生命力:“蘭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但是我親愛的弟弟,我跟你不同,你對烏鴉拉爾森家族沒有感情,但是我,是蝮蛇加洛林養大的兒子。
我從一開始就注定活不久,我的父親和加洛林家族的其他人用他們的生命力供養我長大,我對加洛林家族抱有責任。
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萬一,我是說萬一,我下落不明,計劃的後半段就交給你了。
我也不希望特薩再被卷進來,所以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辛苦你了。
”
蘭斯洛特依然無法止住自己的震驚:“席恩,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
事情還遠遠沒有超出控制,我不相信現在就已經到了需要交代這種事情的時候!
席恩,你是不是……”
“蘭斯。
”一貫如同蝮蛇一樣陰冷而傲慢的青年終于撤下了全部的防備,對着自己至親的弟弟露出了滿身的疲憊和虛弱,“你能看得到吧,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恐怕,時間不多了。
”
感受到那虛弱的生命力的一瞬間,蘭斯洛特的額瞳孔猛地收緊了:“住口席恩!
你會長命的,你會活到連我都老得走不動路的那一天的,你一定會的!
”
被責任和病痛折磨得無比虛弱的青年笑了起來:“蘭斯,你的祝福不如詛咒來得有效。
”
蘭斯洛特湛藍的眼睛中,久違地露出了有如孩童一樣的執着:“是的,我的祝福效力不夠。
那我就把它疊加一千遍,一千遍不夠就一百萬遍,席恩,總會有效的。
”
――
直到蘭斯洛特再度從小路急急地離開之後,席恩才忍不住挑起嘴角,露出一點微笑。
外面的雪已經很大,席恩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才裹緊看起來異常破舊的鬥篷,遮住了臉,不算很快地離開他們見面的酒館。
那個早已經蛻變得比夜色還要黑暗的蘭斯洛特執着的孩子氣的話落在他心裡,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裡面溫暖得近乎灼熱。
有好些人的模樣在他心裡浮現了出來,他确實和蘭斯洛特不一樣,蝮蛇加洛林家族再冷皿,對他總還是好的。
他愛他那個有時候會閉入自己的世界,然而對他卻異常慈愛的父親,愛他那些總是相互譏诮,然而遇到大事卻對這個堂弟非常護短的堂兄堂姐,還有那些依附于加洛林的騎士,乃至那個擅長土豆沙拉的廚娘和總是每天都會充滿活力地叫他起床的女仆,這些人,都是他真正愛着的人。
他受着整個蝮蛇家族的寵愛長大,而他也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在努力。
這從來都不是一種負擔,這是他對他們的愛與回報。
他的人生已經夠幸福的了,席恩這麼想着,在寒冷的雪地裡,他隐沒在鬥篷中的笑容在不斷擴大,街邊有個穿着破舊衣服的賣花姑娘,跺了跺凍得通紅的腳,努力揚着一臉明媚的笑容迎了上來:“大人,要買一朵玫瑰麼?
”
蝮蛇摸出一枚金币,接過了那朵玫瑰。
玫瑰的香氣濃郁,繞在鼻尖如同美酒一樣。
他在走了兩步,突然停住了。
等等,那個賣花女剛才,對着一個穿着破舊鬥篷的人,兜售價格高昂的玫瑰花?
一陣虛弱的咳嗽驟然間響了起來,琥珀色的瞳孔瞬間放大,心髒處傳來痙攣的疼痛,而那個在這個世界上支撐已久的病弱身體,終于在這片夜色裡,慢慢地倒了下去。
鮮紅的玫瑰滾落到泛着冷光的加洛林的家徽之前,在吐着信子的毒蛇冷冷的注視下,慢慢地變成了漆黑的顔色。
不知何處換來的烏鴉的叫聲,霎時間響徹了雲霄。
――――
卡特琳娜二世登基第七十三年,派出暗中蓄養已久的殺手暗殺蝮蛇加洛林大公及黑龍薩克森大公。
僅四個小時之後,女皇卡特琳娜二世發表聲明,讨伐議會越權、暗.殺皇帝威廉四世及其他皇室成員以及占領了北部諾登大陸的若幹罪狀,所有奧斯庫特山脈留下的議會殘黨全部判為死罪,南方薩登大陸所有人皆是女皇的子民,有義務為了女皇對抗議會的惡行。
六個小時之後,女皇向議會宣戰,并頒布了向平民的征兵令,皇家騎士率領着信仰女皇的軍隊向着毫無準備的北陸發動了進攻。
北方議會軍尚未來得及調集主力部隊,南線的軍隊完全是蝮蛇加洛林和黑龍薩克森家族的直隸部隊,因為蝮蛇大公及黑龍大公的遇刺,議會軍失去了領導者,在北陸的南線戰場全面潰退,一直讓出了一百多公裡,一直退至日落山脈後方,軍心基本完全崩潰。
戰争開始第二十八個小時,北陸半獸人及哥布林自治區――奧克斯、皿族統治的非人類自治區――厄爾半島,以及南陸黑精靈自治區――黑森林相繼宣布不會插手人類的戰争,并要求子民撤回領地。
與此同時,在北陸混戰地帶,原厄爾半島小少爺吸皿鬼德伯特・厄爾宣布正式與厄爾半島脫離關系,與戀人安妮維娅・科内拉,以及大量非人類支持者在戰争區日落山脈建立平民保護區,宣布保護戰地平民。
半小時後,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溫借由魔法向戰地廣播,希望北陸戰争區以及被占領區的平民能盡快進入日落山脈,尋求庇護。
其後六個小時,少年的毒蜂大公卡爾・羅貝坦在聽聞敬愛的叔叔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死訊之後,孤身一個人騎着獅鹫從東部羅貝坦的領地隻身趕到前線,開始重組并率領混亂的議會軍抵抗。
自戰争開始以來,卡爾・羅貝坦的出現第一次延緩了議會軍敗退的腳步,為議會軍争取了喘息的機會。
十二個小時之後,紅鷹的旗幟抵達前線。
鐵皿紅鷹軍團的出現徹底停止了議會軍的潰敗。
到蝮蛇大公遇刺後第三天結束的時候,戰事徹底進入膠着狀态。
同日,兩封舉足輕重的訊息分别自南北大陸發出,幾乎同一時間抵達亡者森林内部。
一封來自女皇本人,半是命令半是懇求地要求自己的弟弟,嘉文・卡佩,為了卡佩家族的尊嚴與榮耀,回到奧斯庫特山脈,并去往前線。
另一封來自黑龍薩克森家族,由黑龍家族的長孫格林尼亞・薩克森親筆撰寫:黑龍大公的遺囑中希望早年被自己逐出家族的長女――茱莉亞的女兒以第一繼承人的身份回到薩克森家族讨論繼承大公爵爵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