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絕走出書房,問守在外頭的樂公公道:“母後還未回來?
”
樂公公笑着回道:“回陛下,太後娘娘還未回來,大約是走得有些遠了。
”
燕清絕點點頭,沒有多說,往正殿走去。
其實不必問他也知道,慕容青短時間内不會回來,正如當年不會打擾他在書房沉思一樣。
回到正殿,燕清絕連茶也未喝,隻對樂公公淡淡道:“你素來是個穩妥的,母後挑人的眼光從來都比朕好。
”
樂公公依舊恭敬地微低着頭,隻是笑,卻不開口。
“母後出門前還交代了什麼?
”燕清絕問道,心卻不自覺地微微提了起來。
“太後娘娘說那池蓮藕快熟了,到時她老人家請陛下和諸位大臣都嘗嘗。
”樂公公依舊神色自如。
燕清絕雙目微微睜大,随即恢複正常,似乎覺得好笑,露出幾分笑意。
不一會兒,他斂了笑,頓了頓,又問:“母後有沒有交代過,若朕今日不來……”
燕清絕沒有說完,這話也不必他說完,樂公公自然明白意思。
“太後娘娘隻交代了今日陛下若是過來的事……”
樂公公也沒有說完,當然也不必他說完。
這個問題其實燕清絕不必問,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慕容青若是想給人機會,隻會給一次,若是抓不住,便不會再有。
問過想問的,燕清絕也不久留,隻道:“母後身子不适,不能費神,日後你們要多勸着才是。
”
樂公公連忙稱是。
燕清絕輕咳一聲,又道:“朕讓禦膳房送幾個母後喜歡的菜過來,可即便母後再喜歡,你們也要勸着些,當心吃得多了積了食,大晚上的不好消化,她身子骨素來不強健。
”
樂公公笑着應了。
見化身唠叨嬷嬷的年輕帝王越走越遠,素來穩妥的樂公公長長地吐了口氣,蹙了蹙眉,心裡頭忍不住發愁,這天色已經不晚了,我的娘娘啊,您怎麼還不回來?
且說太後娘娘留在五湖四海樓喝了下午茶,把那場好戲看了個有始有終,待回到宮裡時,天色已經黑了。
樂公公對着皇帝陛下送來的一桌子冷掉的菜發愁,聽到動靜,連忙迎上前去,見是太後回來了,恨不得抱着太後娘娘的腿哭上一哭。
太後娘娘見他一臉苦相,便知有人來過了,進了偏殿看到那一桌子的菜,便知是皇帝來過了。
簡單的梳洗過來,太後娘娘指着那些菜,道:“哀家用過晚膳了,這些菜端下去你們分了罷。
”
樂公公忙道:“娘娘,這是陛下特意吩咐送來的,還親□代奴才勸着娘娘,說就算娘娘喜歡也不能多吃,以免積了食……既然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娘娘還是留下幾道罷。
”
太後娘娘腦中閃過燕清絕婆婆媽媽的景象,不禁笑了,指着那裝在精巧銀托碗裡的菜心道:“把這個留下熱了,等會兒哀家嘗嘗,其他的你們分了罷,省得哀家吃多了積食。
”
樂公公苦着臉應了。
在淑蘭殿,太後娘娘的話就是神谕,太後娘娘不想講理,誰也沒辦法。
樂公公在心裡頭琢磨着要囑咐下去,不許任何人多嘴,更不能有一言一語傳出淑蘭殿去,否則陛下說不得又要多心了。
太後娘娘靠在軟榻上,一篇文章沒看到一半,那菜心便熱好了呈上來。
放下書冊,太後娘娘有些恹恹地指着菜心對衛子衿道:“子衿,你替哀家嘗了便是。
”
衛子衿也不謝恩,夾了一片放到口中,咀嚼數下,咽下去。
這一系列動作普通得很,是人人都會做的,但他做來卻是養眼得很,直把太後娘娘看得兩眼燦燦。
“這道八珍菜心看似簡單,做來卻極考究。
山珍海味文火熬上三天三夜,得了濃湯,煲上這麼幾片菜心,難得的很,比烤全羊勞民傷财多了。
既是陛下的心意,子衿也為娘娘試過菜了,娘娘不妨嘗嘗,否則辜負了陛下的心意不說,更辜負了那些交稅金的百姓。
娘娘,那雲州水患……”
太後娘娘連忙止住了他的話頭,道:“子衿相勸,哀家自是要聽的,夾一片給哀家嘗嘗。
”
若是珍珠在場,免不得又要崇拜衛子衿一回。
衛子衿淺笑着夾了一片菜心放到太後娘娘唇邊。
要是指望太後娘娘吃得儀态萬千,那簡直是做夢,眼下隻有衛子衿在,太後娘娘頗不好看地吃了那菜心,邊咀嚼邊道:“的确有點意思。
哀家以前在宮裡沒少吃這個,如今想來實在太勞民傷财了,使不得呀使不得。
”
衛子衿見她吃完,又夾了一片遞到她唇邊,柔聲笑道:“雖是珍惜補品炖的,但到底是素菜,不傷腸胃,也于鳳體無礙,娘娘不妨多用些。
”
太後娘娘不說話了,就着衛子衿的服侍将一小碗菜心吃了個七八成。
用畢,太後娘娘神色淡淡,想喝口茶,卻被衛子衿阻了:“天色晚了,茶葉性涼,容易傷着胃,不宜再喝。
”
今兒個在那五湖四海樓沒少喝茶。
太後娘娘也不惱,順着衛子衿的意思喝了些溫開水,良久才歎道:“子衿,還是你最懂哀家的心意。
”
但凡宮中主子,尤其是皇上和太後,用膳時必然有人先試菜,以防有人下毒。
慕容青讓衛子衿嘗嘗,的确是讓他吃菜的意思,并非讓他試毒,可他故意如此說,是為任性的太後娘娘全了皇帝的臉面。
無論有沒有人看見或是知道,皇帝的心意太後到底是受了。
慕容青拾起書冊,卻又被衛子衿阻了:“娘娘近來費神,休息甚少,今日又耗了精神,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
慕容青不禁覺得好笑,卻還是沒有動怒。
良久,她微眯着眼看着那燭火,緩緩說道:“哀家那個繼子其實是個聰明的,隻是先帝自有一番考慮,使他耽誤了好些年。
世人将帝王術傳得神通廣大,其實也不過是‘禦人’二字而已,所謂習得帝王術便自有帝王威儀都是胡扯,全憑自身心性。
皇帝讀書甚晚,習帝王術更晚,全憑哀家教導,先帝甚至沒能悉心教誨就駕鶴西去,皇帝的心性始終差了點。
且他在衆皇子中出身不高,即便認在哀家膝下也隻是名分而已,那差了點的心性便一直差了點,而且恐怕會一直差下去。
”
衛子衿柔聲道:“娘娘用心良苦。
”
這用心良苦指的是什麼,二人都知道。
慕容青微微苦笑,“隻怕他未必明白哀家的苦心。
他說不定會想,哀家又想在他前頭了。
”
不得不說,太後娘娘是極了解她的繼子的。
衛子衿勸道:“陛下是個聰明人。
”
“正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他才容不得。
做皇帝的,一怕别人猜到他的心意,二怕别人想得比他長遠。
他若是蠢笨,哀家倒不必費這番心思了。
”慕容青神色恹恹。
“娘娘的苦心陛下今日必然看到了,也必然明白了。
既如此,也不枉費娘娘這一番費神。
”衛子衿聲音雖淡,卻還是勸慰。
想到這個,慕容青有些欣慰,她不禁歎了口氣,“他看到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
“娘娘給了陛下機會,陛下恰到好處地抓住了。
而契機又毫不費力地送上門來,可謂事事順心。
娘娘也說了,陛下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必會順勢而為,娘娘不必擔心。
”
書房是慕容青精心布置的,隻要燕清絕來淑蘭殿,那麼就會看到那番布置。
慕容青選擇今日出宮,并非料到燕清絕今日會來淑蘭殿,若燕清絕不來,書房桌上的那沓紙絕無用武之地,可燕清絕來了,來得剛剛好。
那法子雖好,使用不當卻會動搖國本,必須有個合适的契機。
慕容青出宮不僅是散心,也是為那個驚險的法子尋找一個契機。
史家公子的事并非慕容青有意設計,而是貨真價實地正巧撞見,隻是任由事态發展罷了。
現成的契機送上門來,慕容青不可能不要。
若連這契機慕容青也有意設計得如此恰到好處,慕容青就真的成神了。
衛子衿從來不多言,但他總是看得很透徹。
話已至此,慕容青釋然,不再糾結此事,由衛子衿服侍着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