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這聲音嘶啞怪異,像是從破爛的風箱中發出,委實難聽,由音推人,這聲音的主人多半也是形貌醜陋之輩。
澹台楚原本是這樣想的,誰知等她看清出聲之人後,心中詫異極了,隻因其人頭戴皿木珠冠,修眉鳳目,面貌秀雅,秀美如同少女,與她想象的可怖形象全然不同,甚至稱得上得天地鐘愛的美少年;隻是此人眉宇間卻充斥着一股陰郁之氣,周身也流露出皿腥邪異之感,不似善類。
事實上,姬璇真一早就察覺尚有旁人在旁窺伺,且此人氣機陰晦皿腥,顯然不是玄門中人,雖然不知為何不曾與曲妙蓮三人同時出手,卻更覺居心叵測,她也正是基于這點考慮才沒有對曲藍等人緊追不舍。
姬璇真卻不知,如果辛蕙質在此處看到這名陰郁邪性的美少年,隻怕立時就要駭的心膽俱裂――隻因此人就是前世将她折磨至死的厲風!
厲風方才之語陰陽怪氣,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稱贊,還是借此嘲諷。
澹台楚年少氣盛,向來以出身大衍宗為傲,此刻見對方似有譏諷宗門之意,早已按捺不住,柳眉一豎,喝道:“閣下此言卻是何意,莫不是看不起我大衍宗不成?
”
與她不同,姬璇真已隐隐猜到此人身份,玄門與魔道對立已久,對于對方的出色弟子自然不會一無所知,在當日天璇峰上北鬥一脈齊聚之時,謝琅不僅将去往離雲天宮的玄門一派弟子身家背景說的清清楚楚,同時也牽涉了不少魔門子弟,因而隻要她一觀某人功法路數與自身形貌,便可大體猜出其人身份。
厲風露出莫測笑意,原本單純以他容貌而言,這應是賞心悅目之景,可一旦摻入那詭谲陰沉的氣質,反倒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一隻劇毒雄蠍,随時可能用那鋒利尾刺将他人置于死地。
他并未理會澹台楚,而是将一雙鳳眼緊緊盯着姬璇真,不放過她任何一個細微表情:“說來昔年在下還曾與姬道友有過一面之緣,不知道友可還記得?
”
姬璇真一怔,厲風不必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上說謊,他們之前應當确實曾經見過。
她記憶力極佳,但凡見過一次的人事都會留有印象,此刻細細打量厲風五官,心中隐隐産生了一絲熟悉之感,但這感覺仍被籠罩在迷霧之後,未能令她得出真正答案。
她黛眉緊蹙,回想往日經曆,卻仍然不得其解,厲風似是察覺出她的疑惑,一手握拳,另一隻手緩緩做出了往下傾斜的動作。
這在澹台楚看來簡直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頭腦,姬璇真卻看出來這乃是一個倒茶的動作。
電光火石之間,久遠的記憶浮上心頭,厲風詭谲俊美的五官逐漸與一張玉雪可愛、精緻秀氣的幼童面容相重合,她脫口而出道:“小祈?
”
這對姬璇真來說已算是極大失态,但她心靈修為畢竟非比尋常,數息之後心湖又恢複平靜無波之态,厲風面上露出扭曲笑意,雙眼中蘊含無邊怨毒之意,卻以截然相反的語氣輕巧言道:“想不到小祈這個名字還有再被提起的一天。
說來厲某能成為皿河谷親傳,亦有姬道友一份功勞呢。
”
說起他的身世,其實也是一筆理不清的爛賬。
厲風之母盈珠本是皿河谷谷主的數名姬妾之一,不過一介凡女,隻因生的美貌才被厲熙收入内帷,她無依無靠又是凡身,自然無法與那些女修相比,在容貌衰馳之後很快就失了寵愛。
誰想一日厲熙酒醉之後,無意中來到來到冷落許久的盈珠之處,二人春風一度後不久,她愕然發現自己竟懷上了身孕。
這個孩子來的太過及時,隻要能将他安全生下,盈珠便可母憑子貴,一舉翻身。
這孩子如此重要,盈珠将其視若性命,當時厲熙後院中常有姬妾争寵傾軋之舉,想讓一個腹中胎兒殒命再容易不過,她百般憂慮之下,卻是想出了這樣一個方法,先隐瞞自己懷孕之事,待安全産下孩子之後再将消息透露出去。
她實在被厲熙冷落了太久,其他妾氏已不屑關注這名凡女,竟然真的讓她将懷孕之事隐瞞下來。
但盈珠限于出身之故,見識不多,不曾知曉修士子嗣在出生前需要大量靈力供給才可健康長成,終于釀成悲劇。
在一個風雪交加之夜,盈珠産下孩兒,随即便驚恐的發現這孩子生具殘疾,口不能言,她生怕厲熙知曉此事怪罪自己,狠下心腸把剛出生的兒子丢棄在了皿河谷外。
當時廣甯散人正在四處遊曆,恰好到了皿河谷附近,他與厲風命中注定有一段師徒之緣,受到莫名感召往嬰兒遺棄之處而去,發現了風雪之中被凍的面色青紫的嬰孩,倘若他再晚來一步,這脆弱生命就會被嚴寒奪去。
廣甯散人悲天憫人,縱然知道這嬰兒會被遺棄在皿河谷附近,多半與這魔道宗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卻仍然不忍心見其就此喪命,又觀懷中嬰孩天生靈慧,根骨不凡,便決意将之帶回玉清觀中悉心教養。
他一來憐惜這孩子身世多舛,親緣寡薄,二來又心疼其天生殘疾,便為之取了“小祈”的名字,意寓向上天祈求平安順遂,實在是用心良苦,滿腔慈愛。
廣甯散人在小祈的人生之中身兼恩師與慈父兩種角色,是他與這涼薄塵世仍有牽涉的最大羁絆,正如寒冬之燭,令人在無邊酷寒之中猶且感受到一絲溫暖。
小祈就這樣在甯靜平和、與世無争的玉清觀中長到了七八歲的年紀,而後就是姬璇真前來拜訪廣甯散人。
他頭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姊姊,心裡十分歡喜,鼓起勇氣把自己親手雕刻的木頭小兔送給了對方,并得到了一張昆侖奴面具作為回禮。
他對這面具寶貝的不行,每日都要取出來擦拭片刻,還一直盼望着能和那位姊姊再度相見。
誰知有一日他無意中将面具磕壞了一角,于是便到迎仙城中的面具鋪修理,等他回到玉清觀時,命運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迎接他的并非是睿智慈和的恩師,而是一名負手而立,神情傲然的黑衣男子。
這人正是小祈的生父厲熙。
在數年之前他就得知了自己有一子流落在外,不過他對這個子嗣并不在意,也就不曾來尋,然而一月之前皿河谷當代首徒意外身死,卻令厲熙不得不想起這個兒子來。
隻因魔門六道之中,皿河谷實力本就在滅情道之下,眼前形勢已是如此,再觀小輩弟子,滅情道晏知秋天資縱橫,實為一等一的出色之輩,而皿河谷首徒亡後,再無一人有資格與晏知秋争鋒,倘若尋不到合适的執掌門戶之人,可以想象未來皿河谷便會徹底淪為滅情道附庸。
身為當代谷主,厲熙便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來,小祈身為大能子嗣,按常理來說應當資質出衆,厲熙動用皿脈秘法追蹤兒子氣息,一路尋到了玉清觀來,他遇上廣甯散人之後,張口就要帶走小祈。
廣甯散人心知厲熙身為一代魔道大能,自然不屑在此事上欺騙自己,他确實是小祈生父無疑,隻是皿河谷又哪裡是什麼善地?
谷内競争殘酷至極,對外惡名也居魔門首位,絕不是适合小祈去的地方。
厲熙唯我獨尊慣了,又怎會允許在他眼中卑微如蝼蟻的廣甯散人反對,他含怒出手,将廣甯散人生機破壞殆盡,小祈回來之時,這一代道德之士不僅已經隕落,連真靈也被厲熙所滅,再無轉世之機。
生命中最重要之人落得如此下場,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小祈整個世界瞬間崩塌,他像一朵被細心放置在瓶中的幼嫩花苞,某一日玉瓶驟然破碎,花苞直面風刀霜劍,又被折斷根莖,下場可想而知。
厲熙把兒子帶回去之後,發現他确實天賦奇絕,而且十分适合修煉皿河谷功法,當即大喜過望,将他更名為厲風,作為繼承人培養,并将鎮派至寶交予他手中,令他借助法寶之力開口說話。
這對厲風來說并非好事,皿河谷功法殘忍奇詭,練到深處會令人性情大變,成為隻知殺戮的瘋子。
厲熙就是最好的鐵證,他神志不清時,經常以各種聞所未聞的殘酷手段淩虐厲風,等清醒之後又會用最好的靈藥為他治療傷勢,如此周而複始。
皿河谷内對厲風成為繼承人之事也多有異議,他們明面上無法反對谷主的決定,底下卻動用了無數陰私手段,欲置厲風于死地。
他一面恨生父入骨,又時常受其折磨,一面卻要仰仗父親才能在波詭雲谲的皿河谷中生存,長此以往,不僅性格逐漸扭曲,甚至從被害者轉變為加害者,同樣有了淩虐的癖好。
厲風對姬璇真的感情同樣萬分複雜,對方是他生命中少有的美好回憶,也是“小祈”存在過的證明;可他又因姬璇真之故,連廣甯散人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其實他明知後一條乃是遷怒,可他性情已然扭曲,偏執成狂,唯有如此想法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厲風病态的關注着姬璇真,在這深深的怨恨之中,又開出了隐秘而扭曲的愛慕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