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嘉帝發了話,一行人便往姬氏别院而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一座青瓦白牆的院落就映入眼簾,與京中的雕梁畫棟相比,也别有一番趣味。
守門的幾名仆從見到姬拂歸,連忙上前行禮,姬拂歸擺了擺手,“聖駕降臨,爾等不可怠慢,且将十二娘叫到正廳裡來。
”
這幾名仆從乍聞皇帝親至,也是吃了一驚,舉止卻不曾失了法度,嘉帝見了也是暗暗點頭,不禁對姬氏又高看了一分,能将仆從□□到這般地步,足可見這傳承千年的世家的底蘊來。
一行人進了正廳之後,隻見此處布置的格外簡潔,并沒有時下士族盛行的繁雜富麗之風,僅僅在門前擺放了一面山水浩淼的屏風,并在一旁的多寶格上放置了一柄白玉如意,瞧上去與别處大為不同,倒教衆人對居住在此的姬十二娘生出了無盡好奇。
所謂由景推人,住在這般素淨之地的又會是怎樣的一名靈秀佳人?
而就在衆人的翹首期盼中,正廳外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當先繞過屏風出現在諸人眼前的是四名身着水綠衣衫的侍女,個個身姿袅娜,容顔秀美,神态舉止落落大方,一點兒也沒有因為這些貴客的到來露出異态來,行走間飄逸的水綠衣擺搖曳出優美的弧度,好似炎炎夏日裡吹來的一陣涼風,讓人的心情也情不自禁的舒緩下來。
衆人不由精神一振,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恨不得透過屏風看到那位佳名遠播的姬十二娘。
在灼灼注視之下,屏風後轉出了一名身形高挑秀颀的美人來,她穿着一身式樣簡單的玄色道服,一頭烏發以雲冠束起,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多餘的配飾,卻更顯朱顔綠鬓,皓齒櫻頰,當她盈盈而來時,衆人竟不約而同的想起一句詩來:“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
這一行人也算是見慣了天下麗色,此刻卻仍然如癡如醉,直到姬璇真向嘉帝行禮,這才如夢初醒,從方才那種極度震撼的境況裡脫離出來。
嘉帝率先恢複了常态,他目中滿是贊歎,撫掌道:“素聞十二娘子之名,朕還當是世人誇大,如今一見,方知名副其實。
”
姬璇真聽了嘉帝贊美,卻并未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來,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樣子,隻微微下拜,道:“陛下謬贊。
”
她的聲音并不像尋常女子那樣清脆,反而更似玉石相擊發出的泠泠聲響,愈發顯出這位美人的與衆不同來。
此時民風開放,并不禁止年輕男女見面,因而姬璇真及四名侍女見到嘉帝一行人也無甚扭捏之色,相反她作為别院之主,更因承擔起招待客人的職責來。
将嘉帝請入上座之後,衆人依次坐下,姬璇真皓腕一擡,便有數名侍從送上時鮮果蔬,當這位氣質出塵的美人略帶歉意的說出“山野陋地,招待不周”的時候,即便是最苛刻的人也不忍責備,更何況在酷暑之中,能夠吃到這些東西亦算得上一種難得的享受。
往日宴飲之時,自然少不了歌舞助興,如今在姬璇真的這處清修别院中卻是無有這等做派,衆人當然也不會大煞風景的提出來,以免教他人覺得自己庸俗不堪。
上首的嘉帝來了談興,興緻勃勃的問起姬璇真一些道學見解來,他原本隻是随性而為,問出的問題也并不晦澀,蓋因當時世人崇道,士族貴女中也多有人出家做了女冠,但這不過是上層社會中的一種潮流,并不代表其人對道學就有多深的造詣。
嘉帝原本以為姬璇真也是如此,結果沒想到這位出身清貴的十二娘子随口道出的見解也頗有不凡之處,不免讓他生出了幾分吃驚來。
姬拂歸笑道:“陛下可别小看十二娘,若光論道學,就是微臣在她面前也隻能甘拜下風。
”
嘉帝自負才學,這番話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勝心,提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刁鑽,非要難倒姬璇真不可。
然而不論他絞盡腦汁的想出什麼問題,姬璇真始終輕描淡寫的就答了出來,嘉帝終于服氣,連連搖頭道:“朕可不敢再為難十二娘了,衆卿可敢一試?
”
在座諸人早就躍躍欲試,隻是礙于嘉帝在前不好僭越,此刻得了允許,自然按捺不住,一個接一個的提問。
姬璇真始終神态從容,不見絲毫煙火氣息,卻往往寥寥數語就讓衆人心服口服,她已有清豔絕倫之貌,如今又多了道韫詠絮之才,着實令人傾倒,連眼高于頂的嘉帝也不由感歎,上天實在偏愛姬十二娘,把世人豔羨的一切都給了她。
而在這一片稱頌之聲中,沉默不語的葉争流就顯得格格不入。
時人以談玄論道為榮,即便是寒門子弟,若是在此道上涉獵極深,也可得到他人尊敬,借此擡高自己的地位,嘉帝有意擡舉葉争流,便含笑道:“不知葉卿有何高見?
”
他本意是讓葉争流借此說出自己的一番見解,以此被士族接納,誰想玄袍銀甲、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從座上站起,沉默片刻之後,卻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臣于此道并不精通,平日接觸也多為經世之學,有負陛下厚望。
”
嘉帝一聽此言,也是愕然不已,士族在推崇談玄之餘,将經世貶棄的一無是處,視其為下等人所學之物,此刻在場衆人聽到葉争流所言,面上紛紛露出鄙夷之色,暗道此人果然是寒門出身,如此上不得台面,竟然在這般雅地提起那等庸俗之事,實在是掃興。
葉争流絲毫不為所動,他自有一套理念,認為當今之世,談玄論道毫無實際意義,不過是士族之流顯示風雅的一種手段,唯有經世緻用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他這種觀點若是說出來,少不得要被這些士族子弟嘲笑,正所謂“夏蟲不可語冰”,多說也是無益,葉争流幹脆坐了下來,不去理會旁人的反應。
嘉帝也是無奈,他本是一番好意,然而對方不順着走下去,他也是無可奈何,隻好打起了圓場,希望這點變故盡快消弭,在場衆人原本十分氣憤,有心要教這不識擡舉的寒門子好看,卻礙于皇帝的面子隻能作罷。
而在一堆恨不得将他趕出此地,以免有辱風雅的目光中,葉争流卻感受到了一道與衆不同的視線。
他擡頭一看,正對上一雙秋水也似的明眸,這雙眼睛的主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卻唯獨沒有鄙夷,葉争流忍不住一怔,随即掩飾般的仰頭飲下一口佳釀,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說來也奇怪,他是上過戰場真刀真槍拼殺過的人物,縱然面對的是刀鋒利刃也不曾退縮,可眼下隻是姬十二娘輕輕的一道目光,就讓他生出了幾分窘迫,隻能狼狽的躲開,全然不見平日的泰然自若。
而姬拂歸瞥見這一幕,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
待衆人離去之後,那四名婢女中性情最為活潑的一人咯咯笑了起來:“娘子方才真是威風!
把那些士族子弟全都辯駁的說不出話來,虧他們平時還個個号稱才高八鬥,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
”
她雙眼亮晶晶的望着姬璇真,面上盡是崇拜之色,因其青春貌美之故,即便說出這樣的話也是神
态可愛,哪怕方才被她評論過的人親耳聽見此言,多半也生不出怒氣。
姬璇真玉容無波,絲毫不曾因此産生自得之情,反而蹙起黛眉,歎道:“世人多愛談玄,以為風雅,而無視經世緻用之學,便好似空中樓閣,缺少根基,長此以往恐有動搖國本之憂。
”
然而她這番憂慮即使說出了口,得到的也隻不過是身旁婢女懵懂的眼神,難以真正産生作用。
數日之後,京中發生了一件大事,葉氏子向姬十二娘求親了!
剛聽聞此事時,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畢竟姬氏乃是傳承千年的士族門閥,而葉氏近年來雖然掌握了不少兵權,卻仍屬寒門一流,從門第上看兩人是極不相配的,葉氏子難免有高攀之嫌。
何況衆所周知的是,自從兩年前姬十二娘的未婚夫意外墜馬身亡後,她似乎就對絕大多數事情失去了興趣,甚至出家做了女冠,長時間的在山中别院清修,令世人難以窺見她的倩影。
因此在衆人想來,姬氏斷然不會同意這樁親事,然而正在他們幸災樂禍的等着看葉氏的笑話時,姬氏卻點頭答應了下來,連姬十二娘本人似乎都沒有反對的意思。
消息一出,瞬間将衆人砸的頭昏腦漲,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姬璇真究竟為什麼會同意。
畢竟在時下的觀點看來,以她的出身地位就是入主中宮也使得,而嫁給葉争流則無疑是委屈了這位才情出衆的士族女。
就在各種不着邊際的猜想中,二人的婚期也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