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啞童
何為道?
姬璇真在道途伊始,學習的第一件事并非修煉之法,而是研習道藏,誦讀經典。
此刻被問到這個問題,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
可得而不可見。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鬼神鬼帝,生天生地。
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老。
”
廣甯散人又問:“何為天仙?
”
姬璇稍有沉吟,随即答道:“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适而上遂矣。
雖然,其應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
光甯散人将問題一個緊接一個的抛出來,姬璇真越答越慢,等到最後幾個問題幾乎是冥思苦想,斟酌醞釀許久才能回答。
她不時就廣甯散人的提問反诘對方,問的刁鑽巧妙,就是以這位道德之士的造詣水平也要沉思良久。
等到二人探讨完畢,石桌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極專注的做一件事時,時間就會過得很快,姬璇真看了眼天色,她來時尚是金烏高懸,此刻已然日影西斜,幸好兩人都是修行有成之輩,無須進食,不然過了這麼久早該饑腸辘辘了。
她見時辰不早,便向廣甯散人告辭,明顯感到這位真人的态度愈發親切起來。
這也不難想通,原本廣甯雖然也十分妥帖,但那隻是他本人修養好,又是看在大衍宗的面子上,此時經過一日論道,發現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女修士,對道藏經典竟然有如此之深的理解,便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欣賞。
廣甯散人撫掌歎道:“得佳徒如小友,萬潛道君生平便再無遺憾了。
”
他這話卻牽扯出一樁典故來。
姬璇真之師萬潛道君年輕時性子狂狷,自負之極,曾言自己生平樣樣唾手可得,唯一不如意便是尋不到一個如自己一般出色的徒弟。
萬潛修為高深,又地位尊崇,想拜在他門下者不知凡幾,其中不乏一些青年才俊,放在别的門派也是人人争搶的苗子,可萬潛卻總看不上眼,直到姬璇真出現,才算是彌補了他的遺憾。
姬璇真不覺莞爾。
她對恩師的性情亦十分了解,此時聽得廣甯散人這般調侃,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離開玉清觀時,小祈正在門口打掃地上的枯葉。
這小小的孩童打掃的尤為認真,小臉嚴肅,嘴唇緊抿,仿佛這就是世上最值得用心對待的事情。
看到姬璇真出來,他目光一亮,玉雪可愛的小臉上露出羞澀的笑意,看上去像女孩子一樣秀氣。
他生下來便因殘疾之故被家人遺棄,幸而廣甯散人将他撿了回來,細心教養,名為童子,實際上卻早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徒弟,隻待日後傳承衣缽。
這玉清觀中平時隻有他與廣甯散人,年幼又無玩伴,免不了有幾分孤單,今日難得有客前來,小祈心中極為高興,隻是沒想到客人是如此好看的一位姊姊。
他此時年紀尚小,往日裡也并沒有什麼妍媸的分辨,可今日一見姬璇真,便忽然無師自通的明悟了美的概念。
盡管形容不出如何之美,但心裡就是知道,這位姊姊當真好看之極。
此時天色已暝,晚風習習,姬璇真伸手拂過略為散亂的鬓發,柔聲與這童子道别。
小祈面上忽然顯出幾分焦急,情不自禁的伸出小手,想要拉住姬璇真,然而還沒碰到她的衣襟又受驚似的縮了回去,随即猶豫了片刻,從芥子袋中取出了一件事物。
姬璇真驚訝的望着這孩子:“這是送給我的?
”
童子局促不安的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忐忑。
他雖然口不能言,卻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瞧見那雙眼睛,仿佛就明白了他未曾說出口的話。
姬璇真從自己面前的這隻小手上接過禮物,原來是一隻凝神木雕刻而成的小兔子,活靈活現,神态肖似,看上去可愛之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相當讨女孩子喜歡的禮物。
她生平不知收到過多少件禮物,樣樣價值連城,可眼前這木頭雕刻的小兔子卻格外順眼,比往常那些貴重的禮物都更讓她開心。
姬璇真忍不住笑了起來,“禮尚往來,我也送小道友一樣東西好了。
”
說罷拿出剛買不久的昆侖奴面具送給了他,小祈驚喜不已,目光晶亮,雙頰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愛不釋手的把玩着面具。
“這下是真的該走了。
”姬璇真說完,看見小祈眼中的不舍,道:“吾輩修道之人,聚散本無常數,小道友也不必難過,倘若因緣未盡,日後自然有相見之時。
”
方才昙花一現的笑意早已斂去,她說出這番話時,神情平靜,目光淡然,小祈怔怔的望着她,不知怎地竟然感到了一陣難過,這難過不知從何而來,也并不強烈,但卻讓人無法忽視,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的握住了心髒。
他此時的年紀還無法理解這種名為怅惘的感情,隻是本能的感到難過,迷茫的看着姬璇真的背影漸漸消失。
小祈低落的垂下頭,看到那張昆侖奴面具時心情才好轉過來,寶貝似的抱住面具,蹬蹬的跑進觀内,廣甯散人正坐在案幾旁飲茶,聽見腳步聲擡頭一看,忽然驚奇的“咦”了一聲,喃喃道:“怎地面相突然有了變化?
”
他原本就精通玄學,在加上小祈日後會成為他的衣缽傳人,修界中師徒關系尤為緊密,雙方氣運相連,他之前就為小祈看過面相,對應的本是無波無瀾的命格,此刻卻突然生出了些許變化,隻是看不出這變化會向好處還是壞處發展。
小祈疑惑的看着他,目光中盡是茫然――他還不能理解這句話,隻是下意識的抱緊了懷中的面具。
廣甯散人的目光順着小祈的動作看向了那面具,今日玉清觀隻有一個人來過,送這面具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頓時明悟,這孩子命格的變化多半是因姬璇真而産生。
開始廣甯散人心中還有許多憂慮,擔心小祈命途平添坎坷;然而轉念一想,天意如此必有其深意,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擾?
這般一想,也就釋然了,不再為此糾結。
另一廂,姬璇真離開玉清觀之後,以五行遁術趕回暫居的精舍。
誰知事有湊巧,竟然在精舍入口碰見了昨日差點撞到她的那個少年。
此刻她已經用障眼法又掩飾了真容,表露在外的是一張清秀平凡的面容,那少年看見她,顯然也想起了昨日之事,窘迫的撓了撓頭:“可巧又碰見道友,昨日實在是我莽撞,對不住、對不住。
”
本來就沒有真的撞到她,這人還多次道歉,看得出來是個心地純善之人。
姬璇真道:“些許小事,無需如此記挂。
況且道友并無冒犯之舉,寬心便是。
”
少年顯然對她很有好感,想要結識一番,自報家門道:“我姓林,草字修言。
不知道友如何稱呼?
”
姬璇真剛要回答,自林修言身後便傳來一句女子的嬌呼:“修言!
”
随聲轉出一道少女的身影,那少女身姿窈窕,容貌秀麗,修為堪堪在練氣圓滿之境,以她這個年紀來看已算得上不錯了。
隻不過這少女眉宇間蘊含一抹極力掩飾的自得之意,面上卻偏偏要做出一副溫柔婉約的樣子,總給人一股淡淡的違和之感。
她目光掃過姬璇真,看見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便失了興趣,自顧自的挽上林修言的胳膊:“走吧,不是說好要去看夜市的嗎?
”
林修言沖姬璇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随那少女往外走去。
二人走得遠了,林修言歎道:“蕙質,你方才也太失禮了,我正與那位道友說話呢。
”
辛蕙質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個容貌平平,修為也不高的女修罷了,有什麼可在意的?
”
說到此處,她嬌哼一聲,“倒是你,說好陪我去夜市遊玩,誰知不過等了片刻便與别的女子說起話來,如今還怪我失禮。
”
林修言原本就心悅于她,此刻見她發了脾氣,自然隻有連聲哄勸的份,哪裡還能再指責她,當下放低姿态說了許多軟話,才哄的佳人轉怒為喜。
辛蕙質又問道:“修言,你真的不認識姬姓的女修嗎?
”
林修言無奈不已,“我當真不認識什麼姬姓女修啊,這話你問了許多遍了,怎麼還是放心不下。
”
他隻當心上人吃醋,懷疑他與别的女修有了牽扯,哪裡知道對方在意的并不是這個。
然而辛蕙質心中真正所想又豈能讓這個傻子知道,因此也就順水推舟,讓林修言誤以為此。
二人一路交談,殊不知這番言語被姬璇真聽了個真切。
辛蕙質以為姬璇真隻是障眼法所表現出來的築基初期,說話間也無所顧忌,誰知對方是實打實的金丹境界,這麼段距離倘若真的是築基修士自然聽不見什麼,可對于金丹真人來說不值一提,隻将二人所言聽的清清楚楚。
姬璇真聽得辛蕙質一直提起姬姓女修,直覺此女提到的就是自己,隻因“姬”實在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但仔細想想,她之前和對方從未有過交集,看辛蕙質的樣子也并非大宗門出身,又哪裡能夠知曉自己?
姬璇真隻當自身多想,卻不知她直覺無錯,辛蕙質提到的那人确實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