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陣又沉又悶的響聲,将趙振驚醒。
那是木質的車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碾過時,發出的颠簸聲。
冬日的下午,溫暖的夕陽,從西面斜斜曬下來,在淡淡的雲氣中投射出一片火焰般的眼色。
看到這一幕,趙振不禁在潛意識中問自己,着一切究竟是曆史還是夢?
目光盡頭,一座蟄伏着的龐然大物,緩緩露出峥嵘。
趙振不禁感慨,心心念念的許州,終于到了。
這座古城,自古以來,就是群雄逐鹿之地。
三國時,更是一度被雄主曹操立為許都,在此挾天子以令諸侯,而聞名于世。
此處,不但是開封南京的屏障,更是古代中原的心腹之地,說起來,趙振還是有一回來到這座曆經千年的古城。
轉過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樹林,眼前已經是豁然開朗,高大的許州城就展現在眼前。
這裡曾經是北宋的核心,無論城牆防禦,還是格局土建,都稱得上是當世的雄關,縱然和剛剛離開的均州一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直到這時,趙振才忽然明白,為何蒙古人在兵伐南京時,一定要先下均、許二州。
畢竟有此等雄關在側,再假以上萬精銳,其威脅将遠勝十萬大軍。
以蒙古人的戰略意圖,絕不可能任由許州芒刺在背,必會想盡一切辦法拔去。
也正因為如此,趙振更感到時間緊迫,他要趕郭德海之前,協助程毅奪取許州。
說起程毅,趙振又忍不住朝身後方向望了望,也不知道完顔靖,有沒有回到長葛,但願自己給她的那份空白書信,關鍵時候能救她一命。
雖說自己在這件事上做的不夠地道,但趙振也别無辦法,此來許州,九死一生,相比之下,長葛,對那丫頭來說,又何嘗不是個好去處。
想起完顔靖,趙振微微一歎,目光回轉,又繼續打量起面前的許州城。
年年戰亂,破敗的慘象同樣影響到了這裡,城外到處都是,逃難難民在這裡搭起的窩棚,由于難民太多,許多窩棚都沿着城牆兩側,延續排開。
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在那裡整修,一群人擡着木樁在那裡打着土壘。
遠遠看去,穿着布甲的昌武軍士卒,在城門口,在城牆上,在道路旁,到處都是。
城門那裡,也有不少進出的行人和車輛,哪怕颍水隔岸的均州已經淪陷,哪怕一路過來路邊盡是數不完的荒村、孤堡,但這裡人煙濟濟的景象,還是讓趙振不住的感歎。
這才是一個時代該有的樣子,炊煙,正從灰色的城市裡頭,緩緩升起。
當車隊從官道上轉出來的時候,城上城下的昌武軍士卒都看見了趙振一行人的到來,不少人已經抓緊手中長矛做出戒備的姿勢。
與此同時,城頭瞭望的哨兵也指着車隊。
拖長了嗓門兒大聲的喊着。
聽到警示,四處松散的守軍立刻聚攏過來,為首一個軍官也快步走到馬隊跟前,将衆人攔住道:“來人停車,從何處來,可有入城公驗?
”
被他一喊,趙振才注意到城門口雖然人來人往,但每到城關之時,行人商賈都要出具通行證一類的東西,想來便是對方口中的“公驗”。
這也是為了區分當地百姓,商賈和其他州郡難民的主要憑據。
趙振對身旁的唐牛兒使了個眼色,對方會意,大大咧咧的走到那軍官跟前,道:“甚鳥公驗,俺們是長葛城的守備,奉完顔按春将軍令,來許州求見太守大人。
”
唐牛兒口中的太守,乃是現任許州同知節度使的夾谷琦。
金建立之初承遼舊制,而遼又仿唐,以至許州這類的節度州,除了總領地方軍事大權的節度使外,還有專制民政的同知節度使,這類文官的級别大抵就相當于唐代的刺史,與同一時期宋國知州相當。
古人守舊,非是在正式場合,這一級别的文官大都以太守相稱,所以聽到唐牛兒這麼說,那低級軍官并沒有遲疑,而是喝道:“既是如此,你等先在伺候着,待俺去禀報了太守府再做定奪。
”
低級軍官口上雖這麼說,周圍的昌武軍士卒卻是不由分說的圍了上來,将趙振等人全都押下馬,嚴密看守了起來。
對于城門口鬧出的小插曲,往來的行人早已見怪不怪,大多數人隻是匆匆瞥了一眼,又各自埋頭走路,臉上滿是事不關己的漠然,這也讓趙振對此地的印象加深了幾分。
海日古從人群中走出,悄步走到趙振邊上,一雙細長的眼睛閃爍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此刻道:“俺聽監軍說,大人乃是節度府幕僚官,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通報姓名進去,反倒在城外等着?
”
海日古笑的有些古怪,趙振心知對方已經對自己身份起疑,所以也不多辯解,隻是道:“我此番是背着大帥請降,不到萬不得已,我軍中身份不可洩露,否則會叫人起疑。
但你放心,夾谷太守是我們的人,等到見了面,我自會替你引薦。
”
“那就有勞大人了。
來之前,郭監軍曾有軍令,命俺務必見到太守,方能行投降事宜,望大人莫要與俺為難。
”
見趙振不願多說,海日古眼中精光一閃即逝,遂也賠笑着,歸入隊中。
他嘴角噙着笑,眼神卻片刻不離趙振三尺範圍,大有一副看你好戲的模樣。
見他這樣,趙振不由皺了皺眉頭,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要把這個郭德海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監視除去。
有此人在,自己的身份極容易暴露,畢竟進城後的變數太多,如果不能把此人牢牢控制,讓對方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可就麻煩了。
但趙振轉念一想,将對方留下的好處又顯而易見,此人代表的是郭德海,是蒙古的使者,用的好的話,反而更能讓夾谷等人相信自己。
至于怎麼利用此人,則是個問題……
下意識多看了海日古兩眼,随即,對方身旁的一個熟面孔,又引起了趙振的注意,是楊紹元。
趙振發現,随着這個海日古入隊,一直低調不出聲的楊紹元,此刻又開始活躍了起來。
這一路上,出于各種巧合,他總能在海日古身邊,瞧見楊紹元的身影。
這讓趙振心裡總覺得膈應,他曾試圖找過對方問話,可楊紹元回答的内容,又都是覺得海日古可疑,所以才時刻監視之類的廢話。
對方越是表現出忠心耿耿的樣子,趙振就越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可偏偏對方又沒有露出任何把柄,他除了找人盯緊,實在找不到好的方法。
日娘的,老子這隊伍裡,怎麼淨出些呢奸細呢?
就在趙振出神的時候,城裡已經傳出一陣響亮的馬蹄聲。
遙遙看去,隻見為首之人頭戴長腳幞頭、一身紫色錦袍,腳踏黑底皂靴,正駕着馬,領着一隊差役急急朝此處趕來。
待到走近了,趙振才看清來人相貌清瘦、蓄着長須,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
見對方面帶疑惑的朝自己這邊看來,似乎在奇怪這隊請降的人馬中,為何全是陌生面孔。
值此情形,趙振心頭靈光乍現,不等對方開口,他趕忙上前一步,搶在對方之前道:“按春将軍在長葛主持大局,無暇脫身,特命小人全權均州之事。
此番,小人特地從均州蒙古大營趕來,與之随行的,還有那郭監軍的使者,還望夾谷大人能借一步說話。
”
來人正是夾谷琦!
别問趙振怎麼猜出來的,當日程毅繳獲的信上簽名之人雖多,但大抵是昌武軍體系下的武官,這些人在軍中履職,平日裡傳遞消息,出入自然是有諸多不便。
唯獨這個夾谷琦,是信上屈指可數的文官,加之此人身居高位,又能利用政務之便,聯絡各方傳遞消息。
如今得知均州來人,身為聯絡人的他當然要親自跑一趟,至于趙振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夾谷琦也并未感到意外。
此刻見趙振側了側身,給他讓出一道空擋,夾谷琦不禁順着趙振示意的方向望去,正好瞧見站在馬隊中張望的海日古。
與此同時,海日古也發現了夾谷琦打量自己的目光,他隻當是趙振已經取得了聯系,遂禮貌的點了點頭,做出一個标準的蒙古軍禮的手勢。
看到這一切,夾谷琦心裡雖有疑問,但當着士卒的面又不好多言,遂沉住氣,吩咐守城的軍官道:“此人馬的确是本官府上,都放了。
”
“太守,這……唉……”
那軍官看了看,趙振連同身後一幹人。
以他經驗,趙振等人顯然是來者不善,可是夾谷琦都開了口,他有心阻攔,卻又在對方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毫無辦法。
他隻得歎了口氣,吩咐道:“放行!
”
圍在四面的士卒聞言,眼裡也同樣透着不信,但還是陸陸續續的放下長矛,撤回各自哨崗。
見狀,趙振給身後打了個眼色,便率先上馬,跟着夾谷琦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