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縣軍營,趙振的注意力停留在眼前的一頁紙上,不得不提,那時候的造紙術已然發展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無論是石灰漂白程度、是植物纖維的韌性,都與後世的紙張無異。
不過這時候的趙振,可沒心思研究這個時代的造紙工藝,他隻是看着那張小小的信紙,在衆将佐手上傳閱的有些不耐煩,這才有些出神。
終于,等到信紙又傳回到趙振手裡時,他才重新接過,丢入了一旁的火盆當中。
等到信紙在炭火中,打着旋兒化成了飛灰,趙振才環顧了眼左右,道:“既然都已經傳看過了,那我便說兩句……原本,我安排唐牛兒先去汝州,是打算等那邊談妥,再将你們召來說明情況……現如今,他那裡談判出了些狀況,所以我想征求諸位的意見,這汝州,是去還是不去?
”
“嘿,那汝州不去也罷,将軍現在手上兵士上萬,這九州十方,那裡去不得?
何必在那完顔小兒跟前受窩囊氣,要俺看,蒙古人固然可惡,可那幫女真人,也不是什麼好鳥……表面上籠絡咱們,實際上還不是要俺們的替他們送死……”
趙振的話剛說完,座下人群裡已經有人開了口,循着身影看去,說話的分明是個高瘦個子。
此人趙振還有些印象,名叫周亞忠,與吳剛等人一道,是最早追随自己的那一批人。
現在吳剛被調到自己身邊做親衛隊長,而這周亞忠也已經因為新一輪的擴編,當上了某一營的步軍副統。
現在見他突然開口,趙振刹那間竟還有一絲絲恍惚。
不過這一瞬間的恍惚後,趙振便已經明白,此人出身宋軍,後來雖然被收編為許州守軍,但心中對效忠金國仍有抵觸。
同樣有這種潛在抵觸的,還有軍中其他一部分人。
此刻随着周亞忠開口,帳中的好幾人,都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對于這部分人,趙振自然能夠理解,因為在他們的潛意識裡,遠在數百裡外的宋國,才是正統。
現在讓他們眼睜睜看着趙振,跟在異族小兒後面各種俯首,他們心底終歸有些不是滋味,相比之下,他們更希望追随趙振能自立一方,不看任何人臉色。
當然,随着這部分人的觀點剛一提出,座下的人群裡,又有了更多的反駁聲音。
最先開口的自然是董承虎幾個,他們這些都曾是昌武軍裡軍官出身,此刻跟随趙振,自然就奔着建功立業的心思,現在是巴不得趙振就與完顔思烈攀上關系,得到朝廷重用。
哪日趙振一人得道,他們也好跟着雞犬升天。
這時候他們當中立即有人喊道:“周副統何必說笑,放眼整個南京路,哪裡還有的咱們容身之地。
蒙古國南侵,你不跟随朝廷抗敵,難道還想夾腚南逃學宋人?
”
此人的意思,本就是單純的反駁,卻不料,這話作用在周亞忠身上時,竟隐隐的觸動了他藏在心底的那根弦,畢竟,靖康百年的恥辱,可不是那麼容易能夠從一個民族皿脈裡抹去的。
所以當聽到宋人南逃幾個字時,這周亞忠蹭的一下,眼睛就紅了。
隻見他摔着凳子就站了起來,指着那說話的将官罵道:“你他娘再敢說一句,誰夾着腚……”
“俺……”
這将官也沒想到周亞忠此刻會有這般劇烈的反應,竟當着衆人的面就敢暴起,登時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不但如此,他還發現,此刻在場衆人的眼神,都因為他的話,變得有些不善起來。
顯然是他方才的話,引起了衆怒,這突入起來的變故,令這個将官面色大變,他的目光頓時搖擺起來,口中更是結結巴巴道:“俺……俺又沒說你,解圍開封,那是天大的功勞,俺自然替将軍打算,董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
此話一出,這将官自然就是董承虎陣營的人無疑了,他本以為董承虎會幫自己,所以忙将話頭抛出,希望對方能助自己幾句。
可董承虎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此人犯了衆怒,他哪還敢胡亂幫腔。
更何況趙振還在現場,他可不願意做這個出頭鳥,替對方抗雷。
所以他此刻隻是微微一笑,便張口劃清界限道:“你怎麼想的,俺如何能知道。
”
說着,董承虎又重新低下頭,似是還有自己的事情考慮,不願意接入二人的争論中。
他這一開口,原本猶豫不覺的同陣營将領,此刻也紛紛埋下頭去,表示與此人無關,不希望收到類似牽連。
這樣一來,那個将官更是欲哭無淚,隻恨方才一時嘴賤,眼下就算後悔,也為時晚矣。
此刻就聽那周亞忠又道:“莫要再狡辯,俺看你不是替将軍着想,而是替自己打算……俺可聽說了,那完顔小兒如今在金國朝廷聖恩愈重,你如此想要巴結與他,莫不是想替自己求個大好前程吧?
”
“哼,要俺看呐,多半如此,他本就是金國的官,現在巴望着回去,也理所應當……”
随着二人的争讨愈演愈烈,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聲音,也都跟着冒了出了出來。
眼看着那周亞忠身邊人,此刻都跟着站起來幫腔,到了後來,就連原本不打算趟渾水的董承虎,這時候又忍不住開始喊出了聲:“諸位,說話要講究一個真憑實據,都是自家兄弟,可莫要将什麼髒水,都往俺們頭上潑!
”
他口中的俺們,自然就是一開始從昌武軍中,轉投到趙振麾下的部分軍官。
這些人因為出身原因,這時候更加偏向于金國朝廷,自然而然就和周亞忠那邊的人,形成了對立派。
作為這個陣營的核心人物,董承虎所要做的,自然看不得因為一個人,對方就把污水全都潑到自己所有人身上。
隻聽他又道:“咱們在這裡争一千道一萬,終歸是為了将軍,和咱們身邊上萬弟兄着想。
現在中原局勢,諸位這些日子跟在将軍左右偶濡目染,想必都應該清楚,蒙古人在北面虎視眈眈,隻等着開封朝廷覆滅,就将整個南京路一口吞下。
到時候,面對再無可擋的蒙古人,哪還有咱們蹦跶的日子?
”
關鍵時候,董承虎倒是顯得有幾分沉着,此刻的他,仿佛說的已經不再是一人一件功勞的得失,而是整個天下的格局走向。
帳中的将官們不少人,還因為剛才的事情義憤填膺,此刻聽他緩緩道來,便是有人想要反駁,此刻也不知不覺得閉上了嘴,癡癡地聽他說着。
在場衆人中,有少數是軍中世家,閑暇無事的時候,便停下來學習排兵布陣,研讀兵家戰事變遷,所以對整個南京路的格局,都有一個大緻的認識。
此刻聽到了董承虎開口,都大感認同,不住的點頭。
但還有大部分将官,卻是十足的文盲粗漢,這些人雖說不通軍事,但聽到董承虎的馮恩熙後,也都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總覺得對方所說的确有那麼幾分道理。
如此一來,那金國朝廷,無論如何都不能亡喽?
這個想法剛一浮現,那董承虎就像是未蔔先知一般,繼續說道:“不錯,金國延續一日,蒙古便始終有顧慮,不敢全面侵南,而咱們才能争取足夠時間休養生息。
所以,卑職還是懇請将軍,無論如何,都要往汝州一行。
”
說罷,董承虎已經一撩袍擺,對着正坐在帥案後方目露沉思的趙振深深拜下。
見他拜下,他身後那陣營一方,此刻也都陸陸續續站出人來,下拜陳情,這裡面,更有那些點頭之人,顯然這部分人看的最為清楚,所以附和聲最高。
而附和最少,遲遲無人站起的一片,則正是周亞忠左右座,但即便如此,那些人也不全然是無動于衷的,至少在董承虎說完後,這群人,也開始小聲的交頭接耳起來,似乎商量,對方預判的真實性和面對這種可能的應對之法。
“都起來吧,承虎所說,我自然是考慮到了。
金國現在還不能亡,開封之圍也要解,但能救朝廷的,并非隻有完顔思烈一支軍,所以投奔汝州的事情,還沒有到必須的程度。
”
在場的人,都以為趙振現在說的是武仙,一時間也都暗暗點頭,畢竟那武仙才是正真的枭雄之輩,此人是與完顔思烈搶奪不世之功的最有利的競争者,若真如此的話,那趙振還真的沒必要跟在完顔思烈身後卑躬屈膝。
不過也有人隐隐覺得,趙振說的并非是武仙,而是另有其人。
這當中,便有陳青池在内少數幾人,他們或多或少在趙振面前,聽說過對武仙的不看好,所以他們并不看好趙振選擇武仙。
想到這裡,一直在下面躍躍欲試的陳青池,此刻隻能重新壓下開口說話的念頭,而是一個勁埋頭苦思。
等到董承虎他們陸續回到座上,趙振又才重新将目光轉到程毅身上,“老程,唐牛兒曾是你麾下,此人性格你最是清楚,他與那完顔思烈特使談判破裂的全程,多半就是和信中所說一緻了。
若是你當時在場,對方開出隻給你提控一路兵馬條件,你會不會答應?
”
“會!
”
見趙振問起,程毅這時候答得倒也幹脆。
見他幾乎是想都不想,趙振臉上遂也跟着露出了一絲笑意,看樣子,在場的衆人,似乎也隻有程毅,與自己想到了同一處去。
看到程毅“會”字剛一吐出,趙振便随着臉色大好,下面争的面紅耳赤的衆人,不禁大感不解。
這時候,不少人都朝着一旁悶不做聲的陳青池看了去,似乎所有人都認為,在場的除了趙振和程毅二人外,讀懂他們的,也隻有陳青池了。
果然,就在衆人期待的目光剛剛投轉過來時,陳青池便已經思索出了趙振的言外之意,就見他輕咳一聲,忙跟在後頭附和道:“将軍,雖說咱們志在開封,不屑與那完顔思烈在提控的問題上争執,隻要到弟兄們到時候仍歸你一人調配即可。
可你畢竟奉上了密縣,單單是這份功勞,又豈是區區一提控能夠比及,此事還需磋商啊!
”
其實陳青池還有一個意思沒說,那就是現在趙振軍中已經自稱體系,程毅本就是總領提控,下又設有都統唐牛兒等人,若是等到趙振去了後,對方卻隻用一個提控随意打發,那豈不是比起程毅他們還要低上一級,那樣一來,才真是鬧笑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