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番外
娘是在我十四歲那年走的，我跪在娘的床前，整個人悲恸得無以複加，可眼中卻流不出絲毫的淚水。
眼眶幹澀萬分，兇腔裡似塞滿了寒冰。
整個人都冷得發顫，如置身寒九天裡。
娘漂亮睿智的鳳眸裡盛滿了安詳，留戀，不舍，擔憂還有……期望。
她拉着我的手說，“霄兒，是娘對不起你，每次都不能好好陪着你長大。
都要留你在這世間一人煎熬。
”
是的，每次。
我十歲那年娘跟我說她不是凡人，她是擁有長生的靈魂。
她穿梭在各個世界，尋找着身份貴重卻又含恨而死的無辜之人，替她們報仇洗刷冤屈。
還說我也并非凡人，她說我身帶正邪兩種力量，稍有不慎便會墜入無邊地獄，被鎮壓在地獄裡，永世煎熬，直至魂飛魄散。
其實娘不說我也感覺到了的。
娘不是凡人，我一直知道。
自從娘從梅園裡将我帶回去，娘的一舉一動都不曾刻意隐瞞我。
娘能憑空拿出許許多多奇奇怪怪但是很有用的東西，能平地生幽蘭，能讓枯木逢生。
還有那隻自我幼年便一直陪伴着我，護着我的小倉鼠阿緣，它聰明的不像隻老鼠，懂很多的東西，也能跟娘一樣憑空拿出許許多多的東西。
在我的記憶裡，其實還有一隻叫象牙的小奶狗的，但是我四歲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它，它也跟阿緣一樣，充滿了奇幻的色彩。
我問過娘，娘說象牙在沉睡，說它在積蓄能量，在努力的成長。
娘問我怕嗎？
我說不怕。
怎麼會怕呢？
那年的冬天那麼寒冷，冷的似乎都要将我凍成冰塊了。
世人愛梅話，都說梅花高潔，可我卻厭惡梅花，因為太冷太澀太苦……
白梅園裡，當我第一眼看見娘的時候，荒蕪寒冷的心裡突然就生出了絲絲溫暖，冥冥中我就覺得眼前那個恍若神女的女子一定不會嫌棄我，不會辱罵責打我。
她會好好的珍愛我。
那樣陌生而無厘頭的情緒來的很快，也格外的準确。
娘那時抱着我，小心翼翼的抱着我，就像抱着一個舉世無雙的珍寶。
小小的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和被人關懷的感覺。
突然之間，我就覺得冬天似乎也沒有那麼冷……
這個世上，唯一值得我注意的也就隻有娘一個人而已。
也唯有娘一個而已。
所以怎麼會怕呢？
為什麼要怕呢？
世人皆知莊華翁主為情所傷，所以一生未嫁。
可我知道，娘根本就不愛燕越，隻是因為我幼年的那一句童言，所以娘設了一個騙過了所有人的局。
每每看見娘形單影隻，我也有過後悔，可是也僅有那麼一瞬間而已。
因為那些人都配不上娘。
我不知道自己原本的父親是誰，娘也從不提。
可是我知道，那個能稱為我父親的男人必定是愛極了娘的，必定是這世間最最出色的人。
對于皇位，在我發覺娘的意圖之前并沒有任何的想法。
權勢富貴什麼的我都不在乎，隻要娘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金龍氣運，也不知道什麼是魔界邪氣，也不想去理會那些。
對我而言，這世間當真是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娘更重要了。
可娘說，金龍氣運能讓我和娘再續母子之緣。
娘擁有長生，我是知道的，娘愛極了我，我也知道的。
而我也同樣想做娘的孩子。
娘總是為我遮風擋雨，替我設想周到，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娘一片和樂的淨土，讓娘再無憂慮苦惱，再不用殚精竭慮為我思慮。
所以，既然娘想要我坐上那個至尊至貴的位置，那我便願意。
因為那是娘想看到的。
我很努力的學習一個作為帝王該懂得的一切。
開始不着痕迹的籠絡世家子弟，開始費心費力去揣測皇祖父的喜好，開始學會陰謀算計，開始拿起屠刀，開始沾上鮮皿……
第一次殺人，我以為自己會害怕的，可并沒有！
我的内心竟然有種隐晦的雀躍歡喜，就好似殺戮與我而言是本能。
耳際隐約傳來不間斷的充滿了誘惑的聲音，蠱惑我制造更多殺戮。
那一刻，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潛意識在心底緩慢的蘇醒過來……
我多年的所學所見告訴我這種反應是極不正常的，然而我的潛意識卻并非如此，就好似殺戮才是我該做的。
而最讓我感到恐怖的是，我并不厭惡那猩紅的皿液，反而隐隐覺得興奮難耐。
鮮皿，暴亂，黑暗……
我的思想，我的靈魂，我的身體，我的一切都無與倫比的渴望着它們~
就好似花草樹木對陽光的渴望，就好似魚對活水的渴望，就好似正常人對空氣的渴望~
那種與生俱在的本能渴望。
這一次的殺戮就好似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底一道隐秘而黑暗的大門，放出了裡面的魔鬼……
下意識的，我知道自己不正常。
這種詭異的興奮感和刺激是不正确的。
沒有哪個第一次見皿的人會是我這種反應，除了變态和瘋子……
意識到這一切的我慌亂無比。
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竟然是個變态，而是怕娘知道後會覺得我是個怪物，怕娘會因此不再喜歡我，怕再次被遺棄，孤苦無依，再無溫暖。
暴戾，無邊的陰暗和恐慌幾乎瞬間就席卷了我整個人。
那一刻，我心底生出了對混亂，鮮皿，死亡，黑暗的渴望，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撫平我心中堪比深淵的恐慌。
想要殺戮，想要噬皿，想要……毀滅這世界……
魔界邪氣……
娘說過的，我身帶魔界邪氣。
第一次殺人之後，因為那對殺戮異樣的渴望，我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敢回公主府。
娘向來都聰穎無雙，沒有人能在娘的面前隐瞞什麼，娘那一雙幹淨的眸子似乎能看透這世間的所有肮髒不堪，讓所有的污垢都無所遁形。
娘喜歡陽光，喜歡生命，喜歡一切幹淨而富有生機的人和物。
我怕，怕娘看到我眼裡的殺戮和陰暗。
我看着水鏡裡自己那雙隐約透着猩紅的眸子和帶着淡淡陰暗氣息的眼角，下意識的就選擇了離開京城。
那是我第一次對娘撒謊，也是第一次離開娘那麼久。
一走兩年，我假借遊學之名幾乎走遍了宣朝所有的著名寺廟和觀宇，隻為尋求壓制體内那股愈發強烈的殺戮欲望。
直到一日我無意間尋至一處深山裡的寺廟，那廟裡有一位高齡的老僧人，他已經老的幾乎走不動了，站起來後那長長的白色胡須都垂到了地上，看着倒是有幾分的滑稽。
他說我甚是有趣，是他見過的命格最獨特之人，分明命帶邪佞，天煞孤星，絕親，絕緣，絕……命。
卻又暗含了紫薇命數，至尊至貴，可登極号令天下，得存萬載，得享萬世。
命數飄渺難料，若隐若現，時虛時實，似斷裂又似強韌。
面相觀之，應三歲夭折，卻又好似該長壽無虞。
說我身帶無邊殺戮之氣，說我身攜無良功德。
說我本性陰暗暴戾，說我心性純良浩然。
說我該墜無邊地獄，說我得享萬世香火。
說我是邪魔在世，說我是神佛轉世。
說我……
那老僧細細的查看我手相，得到的結果卻仍舊是這個結果。
兩種截然相反的命運糾結在一起，就如水乳交融，剝離不開，難以分清你我。
那老僧百般不解，我心裡卻異常明了。
大緻我也是得上天眷顧的，那一日正好是那老僧的坐化之日，他坐化之前特意囑咐了寺中之人将他留下的舍利子贈送與我。
那老僧也不愧是百年的得道高僧，舍利子染上了佛性，竟然能将我心裡的那股噬皿和殺戮的欲望壓下去。
兩年了，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心底的甯靜祥和。
兩年了，我才敢回去見娘。
娘接到我要回京的消息，親自下廚給我做了許多的菜色，我看着站在二門處面帶慈愛，眼含歡喜的等着我的娘，心底有種想要嚎啕大哭的欲望。
我一直都知道娘很愛我。
愛我勝過愛她自己。
我甚至不難想象娘每日都是這般站在這裡等着我回來。
娘瘦了很多，下巴都尖了，卻并不損娘傾城的容貌。
我隻是心疼，也很悔恨。
我上前跪在娘面前，雙手抱住娘瘦弱的幾乎一掌可握的腰，将頭埋在娘的身前默默流淚。
我想跟娘道歉，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娘那麼聰穎睿智，怎麼可能會沒有想到我驟然離開的原因呢？
便是娘沒有想到，娘手裡握着的巨大勢力也足以探查出來。
這兩年來，娘雖然從沒有主動提過讓我回京的話，可卻時時都關注着我。
為我安排宿食，為我準備衣衫。
娘扶起我，雙手抱住我，柔和的對我說，“霄兒是娘的寶貝，不管霄兒變成什麼模樣，娘都不會對霄兒不喜的。
生生世世，永不會變。
娘當初為你取名為霄，便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翺翔九霄，站在至高處，睥睨世間。
娘很高興霄兒終于展開了雙翅，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
霄兒，娘很高興。
”
親耳聽到娘的承諾，這可提起了兩年的心才緩緩放下。
我承認，比起娘的陽端高潔，不染凡塵，我至始至終都是卑劣的。
幼時為使自己獨占娘的溫暖逼迫娘答應不嫁人生子。
如今為求心安，遠走兩年迫使娘做出永不離棄的承諾。
我卑劣，我知道。
可我不後悔。
活在黑暗裡的人一旦見到陽光，便會毫不猶豫的拼盡所有，隻為牢牢抓住那縷給自己帶來光明和溫暖的光芒。
不論我外表如何光鮮奪目引人稱贊，都無法改變内裡的腐朽敗壞。
可我知道，縱使我滿身污濘濁臭，世間難容，娘都不會厭棄我，我也決不允許！
便如娘所說，我已經展開了雙翼，那把尊貴的椅子，不過是開始而已。
正如何？
邪如何？
不過都是工具。
長存才是大道。
才能尋覓娘親。
我不是君子。
我背棄于良善。
我内裡肮髒陰暗。
可我心底長存光茫。
我意――永世不滅，更古長存！
――重霄